雖然聲音細不可聞,甚至聽不出一絲真摯情意在里面,商離行仍是覺得大為受用,臉上也開始恢復笑意:謝師弟這才對嘛。不過話說回來,你如今劍氣正盛,劍意濃厚,正是隨心所欲的年紀,還不夠境界體悟我說的第二層,所以我只能把話說到這里了。
謝留塵等了老半天,卻只換來這么一句點到即止,登時對商離行怒目瞪視:你,你在拿我消遣!太過分了!一想到方才被這人誘騙著叫了師兄,深感此人實在厚顏無恥,嚷道:你這人太壞了!
你想什么呢,商離行啞然失笑,不是我不愿意說,而是你年紀太小,確實還不夠境界領悟更深一層,待你煉成本命劍后,將胸中劍意抒發(fā)到最濃烈之后,方能體會返璞歸真的真諦,不過現(xiàn)在嘛,少年人,還是要有些少年意氣才好。
謝留塵偏過頭:我不懂!
商離行好脾氣解釋:剛剛修出劍意,最是無所顧忌、隨心所欲的時候,若每出一劍都拘泥于內心想法,心有掛礙,躊躇不定,那又何談瀟灑快意?我要是跟你講太多,你以后心里就都只想著該不該出劍、出劍又要使出幾分力道的事情了,那就將自己給局限住了唔,你看過何所悟的瀝雪十九劍吧?
見謝留塵點頭,又道:那你可知何所悟至今也沒有做到我說的第二境界。
謝留塵瞬間驚呆了,那何所悟修為如此高深,竟然還沒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嗎?而且,他都三百多歲了!
商離行接下去道:個人有個人的修途,何所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年少時天資出眾,每一揮劍皆是銀霜滿地,瀝水成雪,但他卻始終無法做到克制自己的劍,他說到這里,頓了下,因為他心中有憾,未得圓滿,所以始終未能體會到最快意的劍。
無法得償所愿,也就無從快意,更談何收放自如,唉,出劍容易收劍難,說起來很簡單,等真正體會了才知其中艱辛。
謝留塵奇道:他有什么憾事?
商離行看著他笑:你還太小,不懂的。
我還能有什么不懂的謝留塵只當他又來故弄玄虛,糊弄自己,心中便不太樂意,把明晃晃的不悅表現(xiàn)在臉上。
月色凄迷,正是天亮前最黑暗之際,商離行借著晦暗夜色專注端詳他生動面容,心下只嘆,眼前人之光華般端麗容顏,縱在黑暗中也掩不去十之一二,這等出色容貌,怕是連以靈秀皮相著稱于世的妖族也生不出來。
商離行心中憐意更甚,只想著多留一刻是一刻,于是便只靜靜坐著欣賞美人美態(tài),不說話了。
謝留塵被他盯得老大不舒服,期期開口:你,你要是沒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說罷,見商離行沒反應,便要起身離去,轉身之際,卻又被商離行持杖攔住。
放開!你
我還有話要說呢,你怎么就急著走了?商離行說著便攜了他手,重新將他帶到石凳上。
你有什么話就直接說!
謝留塵被他牽著,只好不甘不愿地坐下,心中卻是極不耐煩了,他在半個月的秘境之行中都沒怎么休息過,來天一閣后跑去北陸演了一場戲,又在這里聽他講了半天,天知道他現(xiàn)在有多累,這人卻還溫溫吞吞,拉著他在這里賞月閑聊,話也只說一半,實在討厭至極!
商離行憶及今晚來此的用意,只好嘆道:既然你如此急切,那我只好直說來意了。你可知,我那時在秘境中為何刻意針對你?
謝留塵心道我如何知曉,但只是置氣般不說話。
商離行見他無動于衷,忽而轉換語氣,一字一頓,凝視謝留塵:你是否,曾修行過一套魔功?
謝留塵一時愕然,脫口而出:你,你知道?
你是在驚訝于為何我能察覺,還是在驚訝于為何我之前不說?商離行認真道:實不相瞞,一般人是看不出這套魔功來歷的,但多年前因緣際會,我曾在一位好友身上見過,因而對其有些印象,你身上纏繞著的微弱魔氣,便是由修煉此等魔功而來,我在秘境中初次見到你時便發(fā)現(xiàn)了。至于這位好友的身份,請恕我不能告知。
謝留塵默然無語,滿腔震驚頓時化作了然之意,原來不是他的錯覺,他是真的被完全看透了。想著既然已經將話說開了,那作再多掩飾也無甚必要了,說著話的語氣便有些理直氣壯起來:那商門主是想怎么處置我呢?將我交給掌門?還是就地處決掉?
都不是,商離行道:放心,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謝留塵一時間不知從何開口。
商離行循循善誘:那我再問你,你現(xiàn)在還在修煉這套魔功嗎?
謝留塵默然,半晌,點了點頭,毫不意外看到商離行皺起眉來。
其實他這里偷偷撒了個謊,十年前在拿到黑袍人所贈與的魔煞血書后,他只在第一年修煉了第一層一小部分,而后到了云山,便一心沉溺于玄思真人所傳授的劍法上,沒有再動過魔煞血書一頁了。雖然修煉魔功之初成效著實驚人,但他深知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何況黑袍人居心叵測,他也不可能放任自己去修煉一套來歷不明的功法。
說來商離行既已知曉他修煉魔功的事,那這一點也算不得什么不可說的秘密了,然而在商離行殷殷切切的目光之下,他也不知怎么地,心里懷揣了什么奇異的想法,竟一時鬼使神差地撒了個謊。
商離行又溫言相勸:你若是信得過我,以后就不要再修煉這套魔功了,可好?
謝留塵卻直直反問道:我為何要信你?
商離行一時間被這幾個字嗆得啞口無聲,對于素來無往不利的他而言,這可能還是三百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面問為什么要信任他
略一定神,他又道:至少我不會害你,不會騙你,也不會將今晚之事告訴任何人,這樣足夠你信任嗎,謝師弟?看在我之前答應了幫你尋找越天石、鑄煉本命劍的份上,你也答應我這件事,如何?
謝留塵見他如此真情實意,也只好呆呆應了:那,好吧,我答應你,不再練那魔功了。
他一張俊臉上此時寫滿無辜,十分惹人垂愛,商離行看了一會兒,深覺有趣,低笑道:我總覺得我們應該在哪里見過面。
謝留塵神情古怪地看著他,他上次聽到這句話,是在方景林用于與步蟾宮女弟子搭訕的時候
原來堂堂商門主也是會用這種拙劣的搭訕手法的嗎
商離行顯然對他的過去產生了濃厚興趣:你在拜入云山劍宗前是在哪里生活?
謝留塵道:我從六歲有記憶起便跟師尊在磊落峰上修行,無父無母,身份不明。
商離行又問:那你六歲之前呢?
靜了半晌,謝留塵才道:請問商門主是住海邊嗎?
商離行很是認真思索了一番,說道:唔,秋水門離最近的泗海不遠不近,尚有一段路程,但后山小河直流泗海,說是近海,倒也可以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謝留塵沒好氣道:我說你管的真寬!
商離行愣了一下,這才恍然失笑:你你可真是話到這里,一邊搖頭,一邊笑個不停。
他露出明朗笑意時,眉眼彎彎,一雙眸子中光亮明滅,直比天上星辰還要耀眼幾分。
謝留塵卻是抿緊嘴盯著他看,好像生了一肚子氣似的。
商離行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是誤會了,笑過之后只能解釋:我可不是在跟你套近乎,而是確實對你有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所以才問你幼年來歷,也可能,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們曾見過面
謝留塵盯他盯得更加緊了,已經將此人此語當成完全的胡說八道了,他人生前六年與南星師父在周家村相依為命,后來十年未曾出過山門一步,哪來的跟他見過面?也不知為何,這人老是有事沒事消遣他,謝留塵想到這里,又有些氣鼓鼓的:商門主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若無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房歇息了。
商離行還想留他:不接著聊了嗎?
不了,你跟天上的月亮聊天吧。謝留塵無力擺了擺手,隨即轉身飄進了自己房間。
離商行望向天邊被層層云海挾裹住的半月,低低笑開,夜色中的聲音飄飄渺渺
若是明月當真有情,又能解得人生幾分愁苦?
第十六章
謝留塵懶得理會,進了房間,徑直上了床榻,闔上眼簾。
本來奔波了一整晚,身心已是累極困極,恨不得就此沉沉睡去,可在榻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竟仍是一點睡意也無,閉上的眼皮復又睜開,只怔怔望著床頂發(fā)呆。
呆坐片刻,見窗紙上透出微白暖光,聽外面鳥兒啾啾鳴叫,謝留塵心里忽然想著:都快天亮了,商離行走了嗎?怎么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又想著:不對,都沒聽到他離開的動靜,他還沒走他是打算坐到弟子們出門嗎?他想怎么解釋他在這里坐了一整晚?他會跟師姐師兄們提起我嗎?不行,要快點把他趕走!
胡思亂想一會兒,覺得這樣實在不妥,打起精神來爬下床榻,氣勢洶洶開了門,準備下逐客令
卻見院子里一片空蕩蕩,哪還有商離行的身影?
走了?他關上門,游魂一般在房間里游蕩,這般胡亂想著:也對,他修為這么高,自然可以走得無知無覺,我怎么這么傻,白擔心了半天!
想到商離行那副笑吟吟的樣子,不知怎么地,心里又有些不自在起來,他就像宿醉后的酒醒之人一般,這時候方清醒地意識到:我的秘密全部都被看透了,怎么辦?
他不知不覺間又飄到榻上,心中一陣兵荒馬亂:他會幫我?不可能!他們秋水門肯定恨死魔族和魔族臥底了!怎么可能會幫我!他會不會暗中使計對付我?還是會對我使用搜魂大法?不行不行,我不能這么坐以待斃
思來想去好一陣,終于受不住睡意襲來,闔上眼皮,緩緩進入睡夢中,昏昏沉沉之際,門外突然又有了腳步聲。
是商離行嗎?他又來了嗎?還是我做夢了?謝留塵半夢半醒地想著,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愿睜開眼了。
腳步聲響過之后,整個世界又陷入一片寂靜。
謝留塵終于沉沉睡了過去。
睡了不知多久,又有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有人輕輕敲了他房門。
謝師弟,你醒了嗎?
一道溫柔女聲在門外響起,謝留塵猛地睜開眼睛。
謝師弟,我有話跟你說。那道女聲又響了一遍,謝留塵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是向晚寧的聲音。
他急忙整理衣襟,深吸一口氣,掩去一臉倦態(tài),下床開了門:師姐,什么事?
向晚寧站在門外,見他精神尚佳,便知自己沒怎么打擾到他,微笑道:看來師弟昨晚休息得還不錯,天一閣住得還習慣嗎?
還行。
第一次下山,感覺如何?
謝留塵真心實意:我覺得很好,師姐師兄們都對我很好。
向晚寧笑道:那就好,我呀,就怕你第一次跟弟子出行,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既然你適應得很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想到這近一個月來向晚寧眾人總是對他諸多照拂,是他在磊落峰十年來從未體會過的溫情暖意,謝留塵心中感動非常,只輕聲道:師姐很好,還有方師兄、賀師兄,他們都很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