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留塵倏忽呼吸一滯,心中瞬間掀起驚濤駭浪。
這張臉,五官俊秀,面容白皙,白天里尚與謝留塵有說有笑,一路友好交談,對此時的謝留塵而言,最是熟悉不過。
誰知晚上便在此地重遇紀(jì)清,他怎么會在這里
第十四章
原本此刻該在十萬里之外、東島天一閣里的那個人,卻意外出現(xiàn)此處,而對方則一改白日里怯弱靦腆的形象,搖身一變,變得冷漠無情。
謝留塵一開始只覺于理不合,但既然他能通過傳送符來到十萬里之外,就意味著紀(jì)清也能,這沒什么可懷疑的。
唯一需要懷疑的是為何這紀(jì)清好似變了一個人似的
但若這人真是紀(jì)清
他思來想去,片刻后心中稍定,細細回想剛才一幕,果然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之處:方才那名男修說是自己一行人辛苦追查數(shù)月,日夜不休才擒獲魔人,但紀(jì)清半月以來卻始終呆在秘境中,與云山弟子同出同入,從這點上講完全說不過去。
況且,眼前這人與紀(jì)清的感覺實在是太不一樣了,一個溫和柔弱,一個果決明快。
太不一樣了
再略微回想,這個紀(jì)清說話時聲音又快又冷,聽不出原來聲色,但如果細細分辨,便能察覺出是一把女子的聲音。
憶及白日里紀(jì)清曾言明見到她,你們自然會認(rèn)出她的,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這個人是妹妹紀(jì)柔,不是紀(jì)清。
方才是在過分驚愕之下先入為主了,其實只要仔細一想,眼前這人雖身穿男修服飾,但身形嬌小,五官也較紀(jì)清柔和得多,該是名女修才是。且她氣質(zhì)與紀(jì)清全然不同,可說是除了容貌外二人毫無相似之處。
謝留塵哭笑不得,沒想到白天剛剛提起的人物,晚上便叫他遇上了,更沒想到這兩兄妹的長相竟如此相像,怪不得叫他錯認(rèn)。
但不管是紀(jì)清還是紀(jì)柔,都是秋水門的人,都說秋水門散修廣布天下,探聽消息能力當(dāng)世無雙,且三百年來始終活躍于抗擊魔族、維護人族和平上。
如此說來,在對魔族的了解方面,秋水門確有無與倫比的優(yōu)勢,那么謝留塵雙手托腮,呆呆想著:如想探查自身身世,秋水門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啊。
他在北陸海岸獨自靜坐兩個時辰,見再過不久將要天亮,便取出身上最后一張傳送符,重新回了天一閣,只是這一次卻意外傳送到了院落外圍。
幸好白天已經(jīng)走過一回,對路途尚有些許印象,他不緊不慢,沿著記憶中的長廊走去,一路上竟是一名弟子也無,空蕩蕩的庭院,雖有白壁照夜,卻是與白日全然不同的孤寂冷清,想來該是天一閣依仗禁制厲害,便沒有派弟子巡夜罷。
禁制?
他猛地驚醒,想起離開前曾聽師兄師姐說起天一閣弟子稀缺,無法安排巡夜,故在夜間開啟所有院落的禁制,不容非天一閣門人隨意出入,如今,傳送符將他送到院外,無法進院,他又要如何解釋?
想到此處,心中焦急,不由加快步伐。
再走一陣,光線驟然暗了下來,眼前景物便有些黑黢黢的,腳下路也看不太清,待轉(zhuǎn)過一個拐角,隱約可見東南角落有黑影飄動,謝留塵有心唬他一唬,刻意放出腳步聲,那黑影似被驚動一般,很快飄走了。
正當(dāng)疑惑,這時間,遠處又傳來一陣蒼老荒涼的叫聲。
凝神聽去,依稀是海岸邊的烏鴉在鳴叫,聲音嘶啞難聽,像是奏唱挽歌般,將這霜寒冷夜映襯出十二分的陰森來。
他微微皺眉,步伐邁得更快了些,待走到院落門口,卻發(fā)現(xiàn)門口禁制已遭破壞。
是誰?
庭院深深,夜深露重,有一人已靜候許久。
商離行坐在院中石凳上,神色悠然,聽到門外動靜,便朝門口望去,見到那個漂亮的少年大跨步走進院子,抬眼看到庭院中坐著的他,又很快收回已然踩上地面的左腳。
抱歉,我走錯院子了。謝留塵見到是他,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離去。
走出幾步,頓了一下,又折返回來,抬眼看了一下客房的檐角和緊閉的門窗,將目之所見的景物掃了一遍又一遍,目光中帶著不解。
商離行心中頗感好笑,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沒走錯,這里的確是云山弟子所居客房。
謝留塵神情古怪看著他。
商離行一臉若無其事,將烏木杖放在一邊,指了指石桌旁的另一張石凳:天快亮了,謝師弟應(yīng)該不需要休息了吧,不如陪我聊聊天?
謝留塵神情更加古怪。
這個人是專門大半夜過來找他聊天的嗎?他在這里等了多久了?原來還有人這般無聊的嗎?
謝留塵緩步走進院子,仍是謹(jǐn)慎觀察著他:你深夜來此,意欲何為?
商離行一見他這樣子便笑了:我還沒有問你深夜無端外出,做了些什么,你倒反而探查起我來了。
謝留塵隨口亂謅:練劍去了。又回頭看了一眼院門:門外所設(shè)禁制是你破壞掉的?
商離行不置一詞。
謝留塵更覺此人實在不可理喻,干脆越過他,打算直接回房:我很累,沒心情聊天,商門主請自便。
沒走開幾步,卻被商離行擋住去向:你也不想我用武力強迫你留下吧?若是一旦動起手來,驚擾了你的諸位師兄師姐們,得知他們這位純真無知的小師弟大半夜不在房里,跑去萬里之外的北陸逛了一圈,你猜他們會怎么想?
聽得商離行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說出北陸二字,謝留塵立時嚇得瞳孔一縮,心中突地一跳他知道我去北陸了?知道我與魔族接頭了?
不待多思,下意識負隅頑抗:我在外面海岸邊上練劍,不曾去過什么北陸。
雖然都是海邊,但北陸一帶海產(chǎn)豐饒,妖獸橫行,海風(fēng)之中皆挾帶著一股微微的腥臊之味,商離行定定看著他,你身上,便有著這股味道。
謝留塵再也顧不得掩飾,急忙低頭抽鼻,猛嗅幾下衣袖,然而嗅了半天,卻什么都沒聞到,他大怒道:你在蒙我?
商離行搖了搖頭:你身上衣物確實透著海風(fēng)腥味,尋常人聞不出來,我卻是一聞便能發(fā)現(xiàn)。
謝留塵啞口無言,立在當(dāng)場,內(nèi)心又驚又怕,又是生怕商離行在哄騙他。他自小長居高山,離群索居,對于揣摩人心這套實在不擅長,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商離行所言是真是假。
這下你愿意坐下來了吧。見他呆住,商離行好脾氣地領(lǐng)他坐到旁邊的石凳上,自己也坐下了。
兩人這下便是面對面坐著了。
謝留塵心跳得很快,他向來很怕商離行這種人,因為只消被這人別含深意的眸光一掃,登時只覺自已無所遁形,什么心計都耍不出來,什么小把戲都被看透一般。
他自認(rèn)也不是會耍甚么心思的人,方才去到北陸,在黑袍人面前演戲時,也已用盡了他全部的小聰明,但他深知,這點小聰明是遠遠不夠應(yīng)付商離行的。
謝留塵憂心忡忡了半天,見商離行似乎并沒有揭穿他的意思,漸漸的,心跳開始回復(fù)正常,膽子也大起來了:你要找人聊天,外面多的是人愿意上門。
商離行看著他道:可我不愿意。
可我不會跟人聊天。
商離行又道:聊點什么都好。
謝留塵抿住嘴角,鼓起勇氣看他清俊面容,良久,方移開視線,抬頭看了眼天上彎月,泄氣般嘆道:商門主想問什么便問吧,我都交代還不行嗎?
商離行也將目光自他臉上移至殘月,卻道:磊落峰啊五十年前我曾上過云山,那磊落峰我也是去過的,峰上屋后一大片竹林,風(fēng)一吹,便沙沙沙地響著,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真是美妙極了。
在這樣一個美妙的夜晚,想到那樣美妙的場景,商離行心中便軟成一片,連說話聲都溫柔許多,他聲音本就悅耳動聽,這下更加柔和得簡直要融到月色中了。
謝留塵聽他這么一說,便也好像要沉溺到那一方夢境中,只愣愣道:是啊,磊落峰上的竹林長得好高,我小時候在那里練劍,砍斷了好多竹子,后來大雨沖垮了小屋子,我就只能跑去觀滄海上練劍了。
商離行忍俊不禁:原來你小時候這么頑皮啊。面上笑著,心里卻是多了一分無奈:真是會煞風(fēng)景,明明說的是風(fēng)物宜人,偏偏要跟我講幼時的斑斑劣跡。
謝留塵誤將這話理解為嘲笑之意,只沒好氣道:誰小時候不是這么過來的?我那時初始拿劍,出力不準(zhǔn),便有誤傷也是正常。
商離行笑問:后來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觀滄海上有狂風(fēng)呼嘯,最適合練我的劍,便喜歡上那里,后來也在那里修成劍意了。謝留塵說到這里,眉間得意之色盡顯無疑,我出的劍,可以割風(fēng),我的身法,比風(fēng)還快。
商離行聽到這里,心中不由暗嘆:果真還是個孩子。 又開口道:你的劍意確實深厚純粹,快到可以絞殺海風(fēng),可見是長年累月?lián)]劍煉成的。
謝留塵點點頭:嗯嗯,我現(xiàn)在的劍法別說砍一節(jié)竹子了,連海浪都能掀起呢。
商離行贊嘆:確實很了不得。
謝留塵少年心性,聽了這話心情便愉悅許多,我也這么覺得。
商離行又道:我常聽劍修者說起心動念,一招一式,皆為超越舊我,意思即為,將劍意發(fā)揮到極致,突破困障,這是一般劍修追求的,屬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境界。我卻說,有時明明可為止而不為之,這才是更進一步的境界他說到這里,見眼前少年激動地看著自己,雙眼晶亮,眼含期待,頓時話就說不出口了。
見他停住,少年立馬催促道:說啊,要追求什么境界?
商離行失笑,他不是劍修,也甚少在劍修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劍術(shù)看法,方才這番話也是一時無意隨口而出,卻沒想到謝留塵竟然聽進去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說你的劍法已經(jīng)強大到可以翻江倒海了,心里想什么便能做到什么程度,這是力量強大的表現(xiàn),這很好,但我們既擁有這樣的力量,便該控制好自己的每一道出劍,出手的劍做到收放自如你說對嗎?
謝留塵大力點頭:對對對,商門主說得太有道理了!他從前一心練劍,只道劍意這東西殺傷力越大越好,云山同門們也悉數(shù)講究修煉劍意,從無一人跟他說過要克制自己的力量,如今聽了商離行這話,心中大感新鮮,直恨不得商離行再說上千言萬語,以讓自己學(xué)到更多。
誰知商離行卻定定坐著,好像不打算說下去了,他開口示意:商門主
商離行忽然問道:你為何不跟他們一樣叫我商師兄?
第十五章
謝留塵扭頭:我我不習(xí)慣。
你都沒叫過怎么知道習(xí)不習(xí)慣,商離行淡淡道,你叫我一聲師兄,我便拿你當(dāng)師弟看待,想讓我教你什么,說一聲,師兄總會答應(yīng)的。
謝留塵道:不好,我覺著別扭,不叫。
再別扭能有你這個人別扭?商離行挑眉,我瞧你跟方景林他們相處的時候也挺正常的,怎么一跟我說話就這樣了?
謝留塵皺起眉:誰別扭了?我又怎么了?
你不別扭?商離行覺得他一點就炸的性子實在好玩,忍不住逗弄,那叫我一聲師兄試試?
謝留塵也覺得自己這樣實在矯情,于是咽了咽口水,強忍心頭怪異感,聲如蚊吶地喊了聲:商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