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
在這片凝重而肅殺的靜寂之中，聶昭再一次向天帝開口道。
“來自人間的聲音，現(xiàn)在你都聽見了。你還有什么話說？”
“……”
天帝不愧是仙界之主，縱使猝不及防被拖到被告席中央，仍然維持著“人上人”的儀態(tài)和風(fēng)度，沒有像承光一樣將“危”字寫在頭頂。
他身穿一襲白底滾金邊的龍紋錦袍，在四合的暮色中顯得格外亮眼，明晃晃映入在場每一個人眼中，仿佛高懸在天幕之上的太陽。
但是這一次，面對昔日不可直視、不容違逆的天威，沒有一個凡人移開視線。
“……”
長久的沉默之后，天帝終于緩緩開口道：
“燭幽，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你們當(dāng)真以為——只要推翻仙界，凡人就能過得更好嗎？”
“有人的地方便有紛爭，清玄、重華、承光，以及他們追隨者的種種惡舉，并非仙神之惡，而是發(fā)乎人心。”
承光：“？”
好端端的，怎么連我一起罵呢？
天帝對他陣青陣紅的臉色視而不見，一心將最后的賭注押在聶昭身上，以一種高深莫測的傳銷語氣繼續(xù)道：
“人心之惡，無處不在，永無盡頭。即使沒有仙界，只要人心不死，人間遲早還會出現(xiàn)下一個霸王、下一個僭主，下一個殘害蒼生的魔頭。到了那時，燭幽，沒有神力的你又當(dāng)如何呢？”
“我明白你的遠(yuǎn)大理想，但你也該明白，唯有仙界才能為你的理想鋪平道路�！�
“你生而為神，不好好運(yùn)用這份天賜的力量，卻要讓神仙墮落為凡人，這不是舍近求遠(yuǎn)、本末倒置嗎？”
他自問這一席話說得鞭辟入里，直擊要害，再堅固的頑石聽了都會動搖。
然而，聶昭用來回答他的，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我見過�！�
天帝：“……什么？”
“我見過。沒有神、沒有仙，人類憑自己的雙腳在大地上前進(jìn)，用自己的雙手開拓未來的時代�！�
聶昭輕輕握了握黎幽掌心，手提天罰鎖從桃枝上站起身來，面容沉靜如水，雙眼燦燦生光，其中是五千年奮飛不輟的星火，是她三世不移、九死不悔的靈魂底色。
她知道，天帝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
“對你來說，那或許是最壞的時代。”
“但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時代�！�
話音落地那一瞬間，只聽一聲清越激昂的劍鳴沖天而起，比寶劍更鋒利的天罰鎖如雷霆電光般奔騰，直取背靠著建木垂手而立的天帝。
天帝早有防備，當(dāng)下不躲不閃，一手緊按在樹身上汲取靈力，另一手平舉向前，準(zhǔn)備輕松接下聶昭這一擊，讓她見識一下“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句俗語的真諦。
然而——
“……？��！”
血光飛濺。
天帝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胳膊與軀體告別，在噴涌而出的熱血中高高飛起，好像一只被柴刀輕松砍落的豬蹄，又像是萬年前“初代天帝”在此地獻(xiàn)上的祭品，從此開啟了漫長的偽神統(tǒng)治。
……難道說，他就要在這里成為“末代天帝”了嗎？
“帝君�。 �
承光驟然目睹這駭人聽聞的一幕，頓時將方才那點(diǎn)小齟齬拋到了九霄云外，下意識就要飛身上前。
“好啊，你們竟敢——呃？！”
他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姽婳和赤霄的身影便同時出現(xiàn)在他身前，一柄長戟、一把大刀同時殺到，默契如多年戰(zhàn)友，攜著千鈞力量迎頭而下，迫使他不得不祭出法器狼狽抵擋，連連后退。
“燭幽，你……”
天帝眼看求援無望，只能一手按住血如泉涌的斷臂，一邊運(yùn)轉(zhuǎn)靈力促使傷口再生，一邊試圖與聶昭掰扯兩句閑話拖延時間：
“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誤會了。我什么都沒做。”
聶昭從桃花樹上一躍而下，不緊不慢向天帝走去，步伐和目光一般平穩(wěn)而篤定，每一步都重重踏碎他引以為豪的心計與自尊。
“如你所見，我只是對大家說了一句話而已。”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
來自凡間的反擊，本就不是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
早在聶昭蘇醒以后，她就已經(jīng)召集各路伙伴商議，決定了奔赴各地斬斷建木的人選。
在震洲。
“……”
暮雪塵佇立在城外山頭，無聲眺望著遠(yuǎn)處冉冉升空的飛舟。
他記得，那是秦箏故鄉(xiāng)——善州城的港口，也是他與聶昭相遇后，共同踏上凡間旅途的第一站。
那時候太陰殿還在韜光養(yǎng)晦，清玄上神還在耀武揚(yáng)威，他和聶昭一起乘坐狗拉雪橇逃離仙界，在街頭買過鮮花和點(diǎn)心，也在飛舟上懲治過魚肉鄉(xiāng)里的惡徒。
如今想來，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不過，當(dāng)初他還想叫聶昭“小師妹”，如今再見她，怕是要硬著頭皮叫一聲“祖奶奶”了。
百年以前，尚在襁褓中的暮雪塵為燭幽所救，后來和暮家村村民們一同遷居乾洲，拜入紅塵渡門下，又因道心澄明、修為出眾被點(diǎn)化成仙，成為了太陰殿一員。
他的人生因燭幽而轉(zhuǎn)折，又在陰差陽錯之下，幫助重獲新生的聶昭邁出了第一步。
如果這就是命運(yùn)，那他發(fā)自心底感謝命運(yùn)。
只是下一次，他不想再當(dāng)別人的好小弟、好大兒了。
起碼要當(dāng)好大哥吧！
在暮家村他是最小的老幺，在紅塵渡他是最小的師弟，在太陰殿他還是最小的仙官！
他都一百歲了！
差不多得了！
好在這些時日，紅塵渡迎來了不少新弟子，現(xiàn)任掌門邀請他擔(dān)任輔導(dǎo)員，他還有大把的師兄卡可以體驗。
“雪塵，這邊！”
“建木樹根在這里！沖這兒砍！”
“*！****！”
雪橇三傻連蹦帶跳，狗尾巴甩成了三朵喇叭花，在他面前連綿不絕的山麓間撒歡奔跑，打斷了他紛繁雜亂的思緒。
“……好。”
為了給未來的師弟師妹們作出表率，暮雪塵握緊手中長刀，朝著地脈延伸的方向踏出一步，揮落了裹挾著暴風(fēng)和霜雪的利刃。
……
在艮洲。
“艾將軍，您當(dāng)真決意如此？息夜君也同意嗎？”
“不錯�！�
面對族人的擔(dān)憂與追問，艾光一次次不厭其煩地點(diǎn)頭，神色虔誠而又莊重。
“我會將畢生修為注入這一槍中，在斬斷建木樹根的同時，以我一身靈力滋養(yǎng)地脈，讓這片土地盡快恢復(fù)昔日光景�！�
“從今以后，世上再無‘魔界’與‘魔族’，也不會再有人因此遇害了。”
艾光一手握著陪伴他征戰(zhàn)沙場的魔槍，另一手卻提著盞精巧的、不合時宜的琉璃燈，其中閃爍著一星柔弱幽微的燭火，點(diǎn)亮了魔界黑霧繚繞的天空。
“不必為我嘆息。我本是多年前就該死去之人，只是因為重華的執(zhí)念和一些意想不到的變數(shù)，方才僥幸茍活到今天。”
“支撐我站在這里的靈力，既然已不能物歸原主，便該重回天地，澤被萬靈�！�
“至于我……”
艾光低頭深深望了眼手中的燈盞，而后目視前方，槍尖凝聚起魔力的漩渦與巨浪。
“我就在息夜君開拓的新世界，和小妹一起，以凡人的身份、凡人的壽命度過余生吧。”
……
在離洲。
“楊師姐，聶仙官說的那位‘幫手’，怎么還沒來呀？”
碧虛湖弟子跟隨楊家兄妹馳援離洲，在約定的地點(diǎn)左等右等，等到聶昭的全球直播都開播了，也沒看見傳說中的“幫手”亮相。
“放心吧�！�
楊家兄妹倒是胸有成竹，淡定中透著一絲無語和無奈，“在最后一刻之前，那個人一定會及時趕到的�！�
“‘最后一刻’……？”
眾人面面相覷，正想繼續(xù)追問，忽然感覺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手腳和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臉上撲滿了冷冰冰的雪粒子。
“來了！”
楊眉眼神一亮，立刻循著那道寒意轉(zhuǎn)過身去，一本正經(jīng)地行了個大禮，“葉師兄，你終于來了！”
“葉師兄？！”
“快看，真的是葉師兄！”
“不過，葉師兄……是不是變化有點(diǎn)大？”
“……”
葉挽風(fēng)也不知聽了誰的建議，在江湖上云游一圈回來，依然是一身欺霜賽雪的白衣，一頭白發(fā)卻洗回了鴉羽般的烏黑色，再配上一頂自帶半透明面紗的帷帽，倒也別有一段神秘清冷的風(fēng)韻。
神秘清冷的劍仙自上而下俯視眾人，不騰云，不駕霧，整個人便如一只飛鳥，輕飄飄落在一叢挺秀的青竹頂端，連竹枝都沒有被壓彎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