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這個仙界主將不在封印周圍,息夜君和抱香君也為開啟秘境消耗了太多力量,無法及時趕回魔界主持大局。失去牽制的羅浮君會去哪里,你們應該心中有數吧?”
他這句話說得格外露骨,就連小丑承光也察覺其中異樣,忍不住脫口問道:
“等一下,帝君。為何你會提到白骨橋那魔頭?為何你知道他一定會乘隙進攻封印,引發(fā)魔災?為何……為何你明知如此,還能笑得這么輕松?”
“那還用問?”
聶昭懶得給小丑補課,不耐煩地一擺手道,“因為這個所謂的‘羅浮君’,本就是天帝為了讓魔患永無盡頭、世間永無寧日,親手制造出來的魔頭啊。”
“別說得這么難聽,燭幽!
天帝不以為意,輕飄飄地付之一笑。
“當年是你親手凈化了祖魔混沌,我只是將他體內逸散的魔氣收集起來,然后找到被赤霄重創(chuàng)、命不久矣的羅浮君,把那些魔氣盡數注入他體內而已。”
“結果可想而知——羅浮君沒有與那位大祭司一樣的責任感和自律心,幾乎立刻被魔氣吞噬,從此將荼毒生靈、禍亂天下引為平生大愿,決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引發(fā)魔災的機會。昔日他與重華勾結,不擇手段搜集靈力,壯大麾下魔軍,也是為了這一目的。”
“如你所見,這正是我想要的。”
“帝君,你……”
承光瞠目結舌,赤霄驚痛交加,一時都不能接受這個血淋淋的真相。
順便一提,承光主要是不能接受天帝與妖魔這個低賤種族為伍,他覺得自己臟了。
唯有聶昭面不改色,心平氣和地抬起一只手來,指尖在半空中飛快地虛點一番,邊點邊向天帝笑道:
“沒錯,我知道這是你想要的。那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
天帝尚未開口,便被眼前奇異的景象奪去了視線。
那是光。
只見一道又一道螢火般微弱的流光相繼亮起,在天空中不斷彌散、擴大,最終化作一面面映照出遠方景象的金色光屏,將天帝圍困其中,與當初阮輕羅在公審中使用的水幕十分相似。
而這一次,光屏中投映出的景象是——
在震洲,是如今面貌一新的南天書院,以秦箏為首的莘莘學子齊聚一堂,不分男女,不論出身,整整齊齊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
在坤洲,是驅除附骨木陰影之后的碧虛湖,全宗弟子在正殿前方的廣場上仗劍而立、整裝待發(fā),再無內門與外門之別。鐘蕙蘭和她的道侶肩并肩站在隊首,前掌門向南飛毫無怨言地退居后方,默默守望著他們的背影。
在兌洲,則是那些在聶昭守護下掙脫鐵鎖、飛越銀河的少女們,以及支持她們向仙界討要公道的門派與家人。其中甚至有楚夫人和魏家姨娘們的身影,無論是真姨娘還是假姨娘。
在艮洲,自然就是高樓林立的現代化桃源鄉(xiāng),白毛尖耳的靈貓族長抱著小桃紅站在前列,身后是滿山繁花一樣五彩繽紛的妖獸,統一佩戴著標志性的桃粉色蝴蝶結。體型最龐大的自閉蛇可憐巴巴擠在隊尾,其中一條頭上頂著來探親的社恐鳥,看上去比誰都要幸福。
無數張年輕鮮活的面孔朝向光屏,無數道熾熱堅定的目光穿越萬里山川,一同落在舞臺中央的天帝身上。
沒有人怒吼。
沒有人控訴。
所有人都只是無聲地注視著、審視著天帝,仿佛在等待一場遲來千年的審判。
“……”
天帝一生高居九天,從未與這些命如草芥的凡人面對面,更沒有見識過這種“全天下都在看我直播”的景象,剎那間只覺一股寒意從后背攀升而起,平生頭一次機伶伶地打了個冷戰(zhàn)。
而聶昭早已習慣各類新聞發(fā)布會,當下便收斂了通身針對犯罪分子的殺伐氣,換上一副溫厚可親的笑容,朝向鏡頭熱情揮手:
“大家好,我是聶昭。在座各位應該都見過我吧?”
“我的現任職務是太陰殿燭幽上神,今后我們會加快推進仙界改革,逐步廢除現行的仙神制度,你們也可以叫我聶主任!
接著她語氣一轉:“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需要清理一下現行制度的既得利益者。”
“大家都知道,狗急了會跳墻,人渣急了會報社,即使是這位自稱‘天帝’的少爺也不例外。我收押過很多人渣,對他們的惡毒心理十分熟悉,所以提前尋求各位協助,動用我們所能動用的一切資源,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聶昭語氣輕快,其中飽含著穩(wěn)操勝券的信心。
這信心不僅來源于她自己,更是來源于屏幕前的所有人。
她信任他們,同時也贏得了他們的信任,所以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那么,現在就讓我們召開新時代第一次電視電話會議,聽一聽防災工作的總結匯報吧!
“為了應對少爺可能的報社行為,大家都采取了那些措施呢?”
第84章 絕地天通
“那么接下來,就讓我們召開新時代第一次電視電話會議,聽取大家關于防災工作的匯報吧!
聶昭面帶微笑宣布會議開始,屏幕前來自五湖四海的群眾也十分配合,幾位代表躍躍欲試準備發(fā)言,其他人一個個正襟危坐,靜候審判時刻的來臨。
妖都有食鐵獸下意識地想要鼓掌,又被同伴一把按下去:“噓!紅真人說過,不要搞這種‘型柿主義’的東西。”
“型柿主義是什么?是一種柿子嗎?”
“……”
在暴風雨前的寂靜中,小桃紅頭一個舉起貓爪:“那么,就從我開始吧!”
“聶姑娘和阿幽恢復以后,我們妖都最先得知了關于魔災的真相,又將消息分享給了息夜君率領的魔軍,還有流霞君經營的魍魎山市!
他動了動耳朵尖,翡翠般的綠眼珠轉了一轉,笑嘻嘻地接下去道:
“啊,不過嚴格來說,應該叫‘神災’或者‘仙災’比較合適吧?”
承光:“你放肆——”
聶昭:“開會途中,禁止放屁。請?zhí)壹t代表繼續(xù)發(fā)言!
“好耶!”
小桃紅得意地點了點下巴,雪白的貓尾巴翹起老高。
“根據阿幽的安排,我們妖魔界兵分兩路,一路在魔災封印周圍設下埋伏,即使赤霄上神暫時離開,我們也有把握將白骨橋和他手下的尸魔攔在外圍,不會讓他們靠近封印半步。比起神仙,還是我們妖魔更擅長在這里活動呢!”
“至于另一路,當然就是以鴻蒙秘境為起點,地毯式排查周邊地脈,摸清建木樹根的分布情況!
“說實話,這可是個大工程,換了旁人可吃不消。”
“幸好,我們之中有不少鼴鼠、犰狳、穿山甲等等,鉆山打洞不在話下,很快就找出了最關鍵的幾條樹根,搞清了被它們侵蝕的地脈流向!
“那么接下來,事情就簡單了——只要安排合適的人選,將這些樹根一條條砍斷,建木自然就會枯萎,靠建木支撐的仙界也就難以為繼了!”
“……”
這一次,就連天帝那副面具似的程序化笑臉,也像是卡bug一樣僵硬了。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要徹底斷絕仙界靈氣來源,從根本上瓦解仙神的特權地位,這的確就是唯一的方式。
——但是,這怎么可能?
守護建木的封印非五曜上神之力不能破除,斬斷樹根所需的力量同樣不容小覷。
在天帝看來,即使合整個妖魔界之力,也無法動搖建木分毫。
他身為仙界之主,大可高枕無憂,好整以暇地端坐幕后撥弄棋局,觀賞這些螻蟻在天威之下掙扎求生的滑稽模樣。
然而,眼前這些人……這些人、神、仙、妖、魔拼湊起來的雜牌軍,竟然當真在他眼皮底下打破了封印,還大言不慚地說要砍斷建木?
——他們是認真的嗎?
——他們真以為自己能成功嗎?
天帝的疑問沒有持續(xù)太久。
很快,這支“雜牌軍”就以他們的行動給出了回答。
繼小桃紅之后,碧虛湖代表鐘蕙蘭緊跟著發(fā)言道:
“坤洲沒有建木樹根,因此我們以嚴守宗門、保護百姓為主,同時派出弟子支援震洲、離洲等防守薄弱的地區(qū)。集全宗上下之力,我們決不會讓魔災再次上演,更不會讓一匹尸魔踏入山門!”
震洲則是由上一年的女狀元秦箏發(fā)言,她似乎很想對聶昭傾訴些什么,但最后還是按捺住激動的感情,鏗鏘有力地開口道:
“震洲地脈受建木侵蝕嚴重,靈氣幾近枯竭,這也是震洲之人無法修煉的原因!
“正因如此,我們這些求仙無路的凡人,只能日夜苦讀,通過‘仙試’爭取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天帝,還有諸位上神、仙官。身為凡人,我從未后悔自己在學業(yè)上傾注的心血,今后也會繼續(xù)在無涯的學海中前行,運用自己所學的一切報效天下!
孱弱的凡人少女抬起眼來,就像她過去在眾仙面前對答如流一樣,凜然望向遙遠的天空。
“但是,倘若我們本應有更多的機會、更廣闊的天地,希望仙界能將這一切還給我們。”
她身后無一不是十年寒窗殺出重圍的做題家,聽到最后都有些淚眼模糊,邊吸鼻子邊抽抽搭搭地幫腔道:
“秦師姐說得對!”
“仙界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我們可以考試,但不接受由現在的仙界來考我們!我們只認信得過的考官!”
“聶仙官,聶仙官——”
“噓!禁止個人崇拜!”
“…………”
面對眼前這一幕,天帝和承光如同墜入光怪陸離的噩夢之中,幾乎不能相信所見所聞皆為真實。
誠然,他們心中知曉——仙試舞弊、重華救妻、魏家人口買賣等一系列事件的影響下,凡間人心動蕩,對仙界的尊敬和信仰早已大不如前。
但歸根結底,那不過是寫在紙面上的報告。
他們從未紆尊降貴直面一線輿情,自然想象不到“動蕩”已經強烈如斯。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又或者,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庶人”不只是水,他們是火山深處無聲涌動的巖漿。
大多數時候,他們看上去與隨處可見的巖石沒什么兩樣。
溫厚、質樸、緘默,逆來順受,不知反抗也不知困乏。
但是,一旦巖漿爆發(fā)——
他們壓抑的憤怒、沸騰的熱血,足以讓一個世界都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