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一瞬,風(fēng)雪夾雜而入,合歡宮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正掙扎想要起身。
他聽見遠(yuǎn)處人聲,應(yīng)當(dāng)是云萊的人快到了。
云萊人到了,他時間也差不多了。
他忍不住仰頭看向天地,見冬雪飄然而下,聽著身后嬰孩啼哭,看周邊邪氣橫生,隱約可聞遠(yuǎn)處百姓哀嚎。
片刻后,他終于提步,緩緩走了出去。
他踩著鮮血,踩著落在地面的雪粒,踩著翻爛的青石板磚,一步一步往外。
他想著花向晚,想著他身后的孩子,想著那些流離失所之人,想著痛失至親之人。
他不由得握緊手中長劍。
天道似乎感知到什么,烏云密布上空,隱約有悶雷之聲傳來。
他在怨氣橫生的人間,腦海中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死生之界,謝云亭以身祭劍、花向晚縱身一躍。
他曾于人生無數(shù)次問——
為什么。
為何選擇善而非惡;
為何選蒼生而非我?
所有人只告訴過他應(yīng)該,他聽過無數(shù)道理,卻都未曾在這一刻——在嬰兒啼哭,在妻子無聲落淚之時,如此清晰感知。
因我有所愛,故而有所憐。
被人愛著,便會共情于他人,會忍不住想起那樹下貍貓,寺廟思妻商賈,阡陌父子相扶,人間蕓蕓眾生。
于是心存不忍。
哪里來這么多大道理,選擇一事,無非心系于情,擇于愛。
他曾經(jīng)游走于善惡邊緣,曾經(jīng)一念墮道,他已知惡是惡是何種模樣,終究選擇善。
攜劍尋過千山萬水,他終于明白,當(dāng)年的選擇,緣何而來,因何而選,他不后悔。
想明白這一刻,他終于走到盡頭。宮門緩緩打開,他看見門口站著的云萊修士。
云萊各大宗門齊聚于此,為首的是天劍宗掌門蘇洛鳴。
他呆呆看著謝長寂,感知到他身上魊靈的存在,不由得慌亂出聲:“長寂,你……”
“是我。”
謝長寂平靜出聲,眾人看著他,便見他笑起來:“私放魊靈者、殺人者、禍?zhǔn)勒,皆我——謝長寂!
“你……”
“故而,長寂愿自請九天玄雷劫,”謝長寂抬起頭來,平靜出聲,“以消孽障!
第94章 全文完
烏云盤踞于頂,有悶雷涌動,似在蓄力。
這一道懸于他頭頂兩百多年的利刃,終于展露鋒芒。
所有人靜靜看著面前青年,青年白衣染血,黑白分明的眼平穩(wěn)從容,昆虛子紅著眼,只問:“長寂,你想好了?”
“魊靈禍?zhǔn)溃`涂炭,”謝長寂聲音平穩(wěn),“天道因果相循,總有人要為此承擔(dān)結(jié)果!
沒有人該白白死去,也沒有人能滿身罪孽好好活著。
放出魊靈是她被逼走到絕路,可因此無辜受害之人,卻從需要有人償還。
天道會將因果降在花向晚身上,總要有人,去為她消除這份孽障,她才能一身清白,飛升渡劫。
聽著謝長寂的話,昆虛子便知道他的決定,他說不出話,過了片刻后,蘇洛鳴顫顫抬手,啞聲開口:“退。”
聽著蘇洛鳴的話,聽到這話,眾人便知道天劍宗的決定。
以一人保全蒼生,這似乎是任何一個正道宗門都該做出的決定,可這樣的決定,卻也從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所有人看著謝長寂,片刻后,眾人集體退開。
三位當(dāng)年幫著謝長寂應(yīng)下九天玄雷劫的長輩走上前來,昆虛子、蘇洛鳴、白英梅,三人各自站在一邊,白英梅眼睛里全是水汽,只問:“長寂,還有什么,是我們能做的嗎?”
謝長寂不說話,他閉上眼睛,聽見遠(yuǎn)處孩子嚎哭,女子尖叫,男人嘶吼,老者痛呼。
而后由遠(yuǎn)到近,他聽見嬰孩啼哭,他輕輕笑開,慢慢張開眼睛,他看著眼前白英梅,溫和道:“師叔,我有了一個女兒。日后,若有一日她去云萊——”
他說著,眼前浮現(xiàn)出花向晚少年雙手負(fù)在身后,一劍渡海,肆意張狂的模樣,他眼里帶了幾分水汽:“勞煩諸位師叔,幫忙照看!
“自然!
白英梅忍著眼淚,連忙點(diǎn)頭:“她們?nèi)ゲ蝗ピ迫R,我們都會照看!
“那就好!
謝長寂說著,還想說點(diǎn)什么,但想了想,終究作罷,只道:“結(jié)陣吧!
聽到這話,三人深吸一口氣,隨后盤腿坐下,三人手中結(jié)印,開始準(zhǔn)備法陣。
察覺到他們做什么,謝長寂體內(nèi)的魊靈瘋狂躁動起來。
“謝長寂,你瘋了?管什么天道,管什么蒼生?他們比花向晚重要嗎?”
魊靈男女不辨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來,一時之間,過往那些藏于心底的惡意蜂擁而來:“死生之界的教訓(xùn)還不夠嗎?兩百年在異界殺不舒服嗎?非要來這天雷中找死,你死了,你的孩子,花向晚,可都不屬于你了!”
“你以為你死了她們就能活?花向晚活不了!你想想你不在那兩百年,花向晚是怎么過的日子?你不說好日后要陪她一輩子的嗎?”
“這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花向晚放出魊靈,他們會放過她?他們會把她活活逼死!你不清楚他們的德行嗎?”
魊靈在他識海中瘋狂掙扎,所有人都看見一張人臉從謝長寂額間沖出來,朝著謝長寂嘶吼。
邪氣流竄在謝長寂周遭,旁邊所有人警惕看著謝長寂,謝長寂閉著眼睛,握著問心劍,默不作聲。
“別說了!鄙蛞輭m的聲音響起來,那張小小人臉變得異常冷靜,“一起去死吧!
“滾!”人臉又激動起來,“滾開!”
兩人瘋狂爭吵間,謝長寂只靜靜聽著這世間的聲音,他一瞬好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茫然漫步在這天地。
可和以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有一個紅衣少女,負(fù)手在身后,走在他前方。
“謝長寂,”少女側(cè)臉回頭,揚(yáng)起笑容,“你聽,雪落的聲音!
天上雷云涌動,這時房間內(nèi)的嬰孩哇哇大哭,薛子丹給孩子喂了藥,抱著孩子在房間搖晃,慌慌張張看向旁邊給自己上好藥的秦云裳:“她一直哭怎么辦?”
“阿晚她怎樣了?”
秦云裳沒有理會孩子,只問病床上的花向晚。
“魊靈透支了她的靈力,”薛子丹抬眼看了花向晚一眼,又給孩子喂了一些液體的藥,面帶憂色,“她又臨時產(chǎn)子,現(xiàn)下靈力枯竭,怕是要休養(yǎng)好久!
秦云裳不說話,她站起身,走到花向晚身邊。
花向晚明顯還有意識,她的眼珠一直在動,眼淚不停從眼角落下,秦云裳看著這個場景,慢慢蹲下來,將手放到花向晚手背上,靈力源源不斷灌入花向晚身上。
“花向晚,”秦云裳看著床上的人,神色平靜,“你以前不是說,誰要敢碰你喜歡的人一根汗毛,你就和她拼命。就算是天道,你也要撕了這天道。”
花向晚眼珠顫動,秦云裳笑起來:“怎么,你不管謝長寂啦?還是這兩百年被嚇破了膽子,囂張不起來了?”
她說著,靈力填入花向晚身體之中。
花向晚筋脈異于常人,比尋常人更加寬廣,她的靈力如水滴入海,可她還是在堅持。
薛子丹看著秦云裳的動作,抿了抿唇:“何必呢?反正她醒過來……”
也阻止不了什么。
謝長寂已經(jīng)將魊靈封印在身體之中,哪怕是花向晚也無法扭轉(zhuǎn)。
秦云裳靈力接近枯竭,她臉色越發(fā)慘白,她緊握著花向晚的手,只道:“那也得是她來選!
說著,花向晚慢慢睜開眼睛,她轉(zhuǎn)頭看向秦云裳,只是一眼秦云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孩子我?guī)湍阏湛矗彼潇o道,“只要我活著,她就是我的孩子!
聽著這話,花向晚睫毛微顫,她猛地起身,一把將秦云裳抱在懷中:“云裳……”
“趕緊去!
秦云裳催促她:“要死也快點(diǎn)!
花向晚沒有耽擱,她慌忙起身,拖著踉蹌的身體,一路往外狂奔而去。
秦云裳跪在地上,薛子丹愣愣抱著孩子,好久后,才道:“你……還好吧?”
秦云裳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個孩子身上,孩子一直在哭,她平靜道:“把孩子給我,我抱抱吧。”
說著,她站起身,從薛子丹手中抱過孩子,在嬰孩啼哭中,看著花向晚一身血衣,狂奔在廣場之上。
那一路都是合歡宮的人,他們僵在原地。
這時,謝長寂站在法陣中央。
他在滾滾雷聲中,聽見雪落的聲音,聽見萬物生長,聽見云卷云舒。
魊靈不斷給他描繪和展現(xiàn)著他心底深處最害怕、最陰暗的一面。
他對花向晚愛慕者的嫉妒,他對殺戮暗暗地迷戀,他對花向晚死亡的恐懼,他對世間萬物存在意義的不解……
魊靈放大了一切情緒,然而在這極致的情緒中,他唯一能夠抗衡的,便是花向晚。
他想起年少和他一起仰望仙人講經(jīng)的花向晚,想起死生之界縱身一躍的花向晚,想起一人獨(dú)行兩百年的花向晚,想起在幻境中一字一句教他“我喜歡你”的花向晚……
最后他想起那一夜,他擁抱著花向晚,靜靜聽著夜雨。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又安穩(wěn)感覺到所謂“幸!钡拇嬖凇
他記得花向晚的話。
“喜歡這個世界?”
“喜歡!
“那就好好記住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