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著劍走到河面,來到女子身旁,和對方一起低垂下眼眸,看著厚厚冰面下的人。
經(jīng)年累月的冰面遮住了他的容貌,只能看出一個人影,他雙手抱在胸前,似乎睡得極為安靜。
“打開吧!
旁邊女子輕聲開口,謝長寂轉(zhuǎn)眸看她,女子察覺他目光,也轉(zhuǎn)過頭來。
“我等了許久了。”
“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他!
說著,女子伸手握住他的劍:“來,他就在下面。”
謝長寂不言,劍指在冰面,冰面有了裂紋。
他不知道為什么,一瞬就有些心慌起來。他想退,可他身后是無數(shù)邪魔探頭探腦,旁邊女子緊緊抓著他的劍柄。
“你要后退,”女子笑起來,“我們就可以一直跟著你了!
他不能退。
這世上所有令人恐懼之物,他必須將它一一斬除。
謝長寂微微用力,劍尖一點一點破開冰面。
裂縫越來越大,凝結(jié)在人臉上的冰一寸一寸碎開,融化。
邪魅纏繞著他,無數(shù)人在他身后探出頭,看著冰面下越來越清晰的容貌。
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唇,他的輪廓……
他安靜睡著,哪怕已經(jīng)長眠,都帶著一種與謝長寂既然不同的溫和。
謝長寂愣愣看著冰面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他與他的劍尖僅隔著薄薄一層冰層。
一瞬間,無數(shù)記憶翻涌而來,一個個提示仿佛早已預兆。
溫少清臨死前的叫囂——
“你知道,她這么拼命,為了誰嗎?哈哈哈哈哈哈,她不愛你!也不愛我!你永遠得不到她!你為她死都得不到她!”
神女山上,神女山圣女最后的話語——
“玉生,我想明白了,楊塑,只是像你而已,他終究不是你!
魔宮宴席上,碧血神君似是而非的挑撥——
“沈逸塵,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獨屬于花向晚的人,他沒有立場,沒有隔閡,從頭到尾,從身到心,都獨屬于阿晚!
還有秦云衣——
“很快他就回來了,你也就該走了!
“贗品就是贗品!
……
謝長寂手微微顫抖,他盯著面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微微喘息起來。
什么是贗品?
誰是贗品?誰是誰的贗品?
姜蓉把楊塑當成玉生的替身,因為她不敢愛玉生,所以她以為自己愛楊塑。
那花向晚呢,她愛他嗎?她當年,對他一見鐘情,對他死纏爛打,為他費盡心血,躍下死生之界,為的,又真是他謝長寂嗎?
疑惑一閃而過,也就是這一剎,冰河之下,那個沉睡百年的青年,猛地睜開眼睛。
邪氣瞬間尖叫歡騰,仿佛找到一個突破口,瞬間涌入他的識海!
他反應不及,只覺識海一瞬被黑氣侵入占領(lǐng),無數(shù)聲音叫囂起來。
“她騙你的還少嗎?”
“她要真心喜歡你,怎么會這么容易放下啊。你修問心劍,兩百年都忘不了她,她卻可以輕而易舉忘了你,這是喜歡嗎?”
“哪兒有什么一見鐘情。坎贿^就是看中這張臉罷了!
不對!不對!
他搖了搖頭,踉蹌著退了一步,試圖讓自己思緒清醒一些。
沈逸塵是鮫人,他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容貌和性別,當年他認識花向晚時一直帶著面具,他成年了嗎?這張臉,到底是他自己的,還是他變的?
晚晚說過,當年她是真心,晚晚是真心喜歡謝長寂,她不會騙他。
碧血神君消耗他的靈力,秦云衣以身獻祭試圖讓魊靈邪氣腐蝕他,一步一步,就是為了讓他被邪氣所吞噬。
這些都是假話,都是他們做的局,他不能信。
他努力克制自己,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周邊笑聲越來越大,仿佛是在嘲諷他的自欺欺人。
“你還想等回來問?那等呀。可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你真的只是個贗品呢?”
“你只是個贗品,所以她在沈逸塵死后明白了心意,才能這么從容離開,一別兩百年,再見都不想相認!
“你只是個贗品,所以無論你做什么,她都不會把你放在心上,不在意你,走在自己路上,從來沒想過回頭。她不告訴你她做什么,也從不給你信任!
“住口!”
“她說喜歡你?她說為你活下來?她為你取下碧海珠?”
“騙你的!傻子,她就是想騙你,幫她成為魔主,幫她拿到血令,這樣,她才能復活沈逸塵啊!”
“閉嘴!”
“沈逸塵回來,”所有聲音笑起來,“就再也不需要謝長寂了。”
“你放棄了天道,放棄了宗門,放棄了一切,你把所有放在她身上,可她不要你啦。”
“滾!滾開!”
他克制不住自己,抬手一劍朝著旁邊轟去。
然而邪氣根本無法斬盡,反而越來越多。
“他馬上要活過來,”
“殺了沈逸塵,”無數(shù)邪魔纏繞在他周邊,探出半邊身子,湊在他旁邊,“你就徹徹底底得到她!
這話出來,謝長寂一愣。
邪魔低頭,覆在他耳邊,低聲引誘:“管他是贗品還是真心,他覬覦你的妻子,那就是罪!
“她不是愛你嗎?愛你,你殺了沈逸塵又如何?”
問心劍瘋狂鳴響,謝長寂緩緩低頭,看向冰面下的那個人。
對方隔著冰面,一模一樣的面容,目光卻異常平和,和他靜靜相望。
“殺了他!”
無數(shù)惡念纏繞而上,將他漸漸吞噬,黑氣纏繞上問心劍,他猛地舉劍,朝著冰面猛地劈了過去!
劍氣從冰面上狠狠劈過,護在沈逸塵身邊的法光驟然綻放,和劍氣沖撞在一起,發(fā)出震天巨響。
察覺到法光上花向晚的氣息,他越發(fā)瘋狂,第二劍緊隨而下!
冰面轟隆裂開,一聲驚喝從他身后傳來:“長寂!”
說著,拂塵猛地卷住他的劍刃,謝長寂長劍一絞,昆虛子慌忙抽走拂塵,朝著劍身擊打而去,忙道:“長寂,停手!”
謝長寂并不言語,他一雙通紅的眼死死盯著他,瘋了一般攻擊著攔著他的人。
是昆虛子。
他認出來,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停不下手,他滿心滿眼就只有一件事。
殺了他,殺了沈逸塵。
他生了和他同樣的臉,他就該死!
他的劍極快,黑氣彌漫周身,哪怕是剛剛大戰(zhàn)來過,靈力近竭,卻也在劍意上死死壓制著昆虛子。
昆虛子震驚看著面前像一頭瘋了的野獸一般的青年,心中大駭,明白這是他入魔最后一刻。
雖然不知道他現(xiàn)在要做什么,但他明白,一旦這件事做成,謝長寂也就徹底毀了。
他竭力阻止著謝長寂前進,周邊冰面一塊塊碎裂,合歡宮弟子慌忙趕來,但渡劫修士斗法,他們根本不敢上前。
一塊塊巨大的冰面轟入水中,靈力卻詭異從四面八方而來,涌入水下那個人。
光芒在對方身上柔和綻放,托著他從水下一點點浮出水面。
看見那個人從水中出來,謝長寂動作越快,朝著攔著他的昆虛子大喝出聲:“讓開!”
昆虛子察覺異相,心中驚疑不定,他下意識回頭,在看見出水之人面容瞬間,他不由得一愣。
也就是那剎遲疑,謝長寂劍氣猛地將他轟開,隨后一躍而起,舉劍朝著沈逸塵就劈了過去!
沉睡之人不動,只有鮫人歌聲回蕩在四周,眼見著謝長寂長劍就要到達沈逸塵顱頂,法光卻在沈逸塵面前猛地爆開,謝長寂瞳孔緊縮,迅速疾退開去,卻還是被法光轟在腹間,震飛到遠處。
冰面瞬間重新凝結(jié),花向晚身影出現(xiàn)在沈逸塵身前,謝長寂一口血嘔出,抬手持劍插入冰面,劍因為沖擊在冰面劃過一道長痕,最終才勉強停下來。
他一手持劍,單膝跪在冰面上,唇角血跡未干,雙眼血紅,周身黑氣縈繞。
花向晚被眼前景象驚住,呆呆看著面前死死盯著她的謝長寂,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謝長寂看著面前人,他看著她守在沈逸塵面前,對方被白光環(huán)繞,圣潔如神明。
他仿佛又回到年少只能跟在他們身后,遙遙看著他們兩人走遠時那刻的心境。
不——不止。
他眼前是床笫間搖晃的碧海珠,是她站在冰面低語的兩百年,是他看不到的過去,是他擁有不了的未來。
憑什么?
憑什么說著愛他,卻要守在另一個人面前傷他?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