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四五十歲的瘸腿男人,很兇,很黑,愛喝酒,手里總拿一把鐵鉗,會突然生氣,沒頭沒腦拿起鐵鉗往他身上甩。
每當他被打的時候,瘋二姨就會沖出來給他解圍、替他挨打,那是個很邋遢的女人,蓬頭垢面,整天干活,守在鍋灶前燒火——父親打她時,會打得極其狠,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偶爾,還會嚷嚷什么便宜兒子。
他沒母親,大家都說他是死了媽的,但暗地里,村里有人會嘀咕,被他聽見過幾次,那些人說瘋二姨就是他媽。
他有點好奇,回去問過瘋二姨,瘋二姨只會嘿嘿笑,笑得唇角流下涎水,他覺得惡心,又覺得真要有這么個媽也怪丟人的,從此沒再問過。
其實仔細看,瘋二姨很漂亮,有時候……也很有氣質,跟這個村子,跟那個父親,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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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聽入了神,她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聽故事上了,恍惚地問他:“你這個二姨,是不是被拐來的啊?逼瘋了?”
江煉有些失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小時候,看不起她瘋,也會朝她扔石塊、吐唾沫,故意作弄她,她從來不生氣,只會看著你傻笑!
“但是后來,你知道她對你好,你也就不欺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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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二姨喜歡帶他玩,跟他玩捉迷藏,但他很快就厭倦了,因為瘋二姨每次,都藏在一個山洞里,拿樹枝遮住臉,好像這樣,他就看不見似的。
瘋子,始終是瘋子。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是個冬天的晚上,睡前,他剛被撒酒瘋的父親沒頭沒腦抽了一頓,哭嚎著躺下的,猶記得睡著的時候,枕巾濕了大半,外頭的風呼呼的,吹得窗紙一翹一落。
半夜,他被驚醒了。
一睜眼,就看到了瘋二姨。
瘋二姨不瘋了,她梳洗過,頭發(fā)綰結得整齊,穿一身他從沒見過的、城里人穿的夏秋衣裳。
這么冷的天,瘋二姨不冷嗎?
他看瘋二姨細彎彎的眉毛,發(fā)現今天她的眼睛很亮,跟平日里任何時候都不同,里頭滿是灼人的光。
她像擺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與否,生硬地在給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襖,穿上老棉鞋,圍上有破洞的圍脖,仿佛他即將遠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頭有個布口袋,里頭塞滿了白白的大饅頭,還有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瘋二姨剝了顆水果糖塞進他嘴里,說:“阿崽,你聽我說,我接下來說的話,你未必聽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記著——將來讀了書,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從未見瘋二姨如此鄭重其事過,愣愣揚著小臉看她,連嘴里的水果糖都忘了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只記得,那顆糖,好像是柑橘味的。
她說:“我是你媽媽,但那個人……”
她滿臉唾棄,還呸了一口:“不是你爸爸,你姓江,叫江煉,大江大河的江,百煉成鋼的煉!
“你要走,那個我老帶你捉迷藏的山洞,你別嫌黑,一直往里走,有個狗洞,你人小,能鉆出去!
“鉆出去了,就是條路。你順著路一直跑,跑出去,別回頭,這輩子都別再回頭!
“你爸爸被殺了,媽媽受了這么多年罪,媽媽要親手報仇,你不用管,你也不要恨,將來也不用回來打聽這事,媽媽會把一切了結,你跑出去,忘了這一切,只管往前跑,你要有個干凈的人生!
說到這,瘋二姨一手拎起布口袋,一手拽著他往外走,他被拽得跌跌撞撞。
門一開,風聲呼嘯,村里人都睡了,外頭好黑,只有這間屋還亮燈。
他想回到屋里。
但瘋二姨擋在門口,如同門神,她把布口袋塞進他懷里,說:“走,現在就走!
邊說邊推了他一把。
他抱緊布口袋,趔趄著,又站在原地不動。
瘋二姨蹲下身子,溫柔叫他:“江煉。”
“別怕,我知道你小,一個人會怕,你也許會受很多罪,會被人欺負,會吃不上飯,但媽媽陪不了你了,你要聰明,要勇敢,見到事情不對,你就跑,一直跑!
“你的人生不在這兒,媽媽沒法送你,但媽媽祝福你,希望你心如江河,百煉成鋼,不要恨,也不要覺得這世界欠你,好好去生活,將來,你一定會遇到你認為值得的人,過著最美滿的日子……”
他聽不懂,只抱著布口袋想哭。
瘋二姨垂下手,他看到,她手里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尖刀。
她說:“你不走嗎?不走,我殺了你!
因著懼怕,他終于哭著邁步,跑出十來米遠時回頭,看到瘋二姨也在哭,但她很快就用提著刀的手抹干了眼淚,跨進屋里,砰一聲關上了門。
那扇門,從此對他永遠關上了,他只能跑,拼命往前跑。
他跌爬著穿過漆黑的山洞,又鉆過只有小孩才能鉆得過的狗洞,果然有條路,他從未見過的路,彎彎曲曲,九轉連環(huán),如細線溫柔綰上起伏的群山,他也不知道,這路通往哪里。
但是,跑吧。
他抱緊布口袋,呼哧呼哧地跑,天上,云團聚合,身側,樹影搖晃,漫山遍野,蟲聲細碎——他還一直以為,冬天是沒有蟲子的。
過一個急彎時,他似有所感,忽然停下腳步,向著山坳深處看去。
視線盡頭處,他看到一團躍動著的熊熊火光,被大風撕扯,在墨黑色的畫紙上肆意張揚。
***
江煉就在這里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