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俏怔了一下,她轉(zhuǎn)頭看江煉:江煉正專注看臺上,光影鍍上他的臉,顯得五官分外分明,卻也柔和,多半是因為他那似乎隨時都會上揚的嘴角。
曲俏說:“那是演給誰看的?”
江煉說:“給自己看的!
他示意了一下臺上:“我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但你看這種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陳設(shè),是沒錢去改進嗎,肯定不是。就是刻意為之的,那人心里,大概有個走不出去的舊夢,早已過去了,事過境遷,她卻不愿意撒手,或者說是不放過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溫。不在乎有沒有人看,也不在乎賺不賺錢!
曲俏坐著不動,臺上的一切卻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里揉著念打的調(diào)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風,棍影連成了圓,又成了起伏的漩渦,像是要把遠年的事吐出來,又像是要把現(xiàn)在的她給吸進去。
她聽到江煉問她:“你沒事吧?”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掛落一行淚,并不去擦,只笑笑說:“沒事。”
又指向舞臺兩側(cè):“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門。”
江煉說:“沒錯啊,供演員上下戲臺用的。”
曲俏搖頭:“外行才這么說,那個叫‘虎度門’,早年在廣東學戲,師父要求得嚴,一再強調(diào)說,上了這個戲臺,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這戲……”
江煉聽到她說“早年學戲”,忍不住“啊”了一聲:“你是……”
曲俏沒回答,仍在說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這個人,一入虎度門,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剛死了父母妻兒,哪怕剛下臺就要被槍斃,只要你跨過這道門,上了這個臺,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帶上臺,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帶上臺,眼里心里只能有這場戲!
她和她最愛的男人就是因戲結(jié)緣,臺上臺下,繾綣迤邐,后來情變,兩人在后臺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里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戲服,還是要上戲,她揣了把刀上臺,心說,不如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殺,在這戲臺上唱一曲自己的挽歌大戲。
可過虎度門時,全身一震,頭頂如有棒喝:上了這個臺,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場戲是粵劇名曲《帝女花》。
多么諷刺,兩個片刻前還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戲,深情款款,多年后想起來,她覺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認,確實也是個敬業(yè)的好演員。
演到戲里的兩人雙雙飲砒-霜自盡。
她唱:“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癡凰!
演到在連理樹下交拜自盡,他眼中含淚,與她合唱:“夫妻死去與樹也同模樣!
臺下啜泣聲四起,漸漸連成一片,她看指甲縫里那已經(jīng)干涸的血紅,想到僵麻的臉上那被脂粉蓋住的傷,覺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戲后,她開始分不清人間和戲臺,游戲人間,浪蕩戲臺,萬事不理,把曾經(jīng)的那個小戲院幾乎原樣復制在這兒,雇了一群同樣唱粵戲的,日復一日,陪她重溫這舊夢。
她生在夢里,活在戲中,戲夢都是虛無,夢醒即止,戲了便散,地久天長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圖個一晌貪歡。
論理,孟千姿應該由七個媽輪流帶的,但她只帶了一輪,就再也沒帶過了,據(jù)說高荊鴻放話說:“老六越來越不像話了,別讓她把我們姿寶兒帶得跟她一樣寡廉鮮恥的!
不帶就不帶吧,但她喜歡千姿,逢年過節(jié),仍會到山桂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為了件事,和幾位姐妹翻臉失和,再也沒來往過了,連帶著跟廣西這頭的歸山筑都疏遠了——廣西這兒,也跟個不受寵的兒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齋的視線。
她向江煉介紹自己:“我姓曲,叫曲俏!
又站起身:“你不趕時間的話,我去上個妝,給你唱段戲。”
不等江煉回答,她轉(zhuǎn)身走向后臺,及至坐到梳妝臺前時,還在想著江煉的話。
——那人心里,大概有個走不出去的舊夢;
——事過境遷,她卻不愿意撒手,或者說是不放過自己。
……
她對著鏡子上妝,上著上著,持筆的手就顫抖起來,她還以為,自己早就釋然、也看開了。
但話,從陌生人和旁觀者口中說出,最直擊內(nèi)心。
原來,這么多年,只不過是自己不放過自己嗎?也對,最傷心只是那兩三個月,她卻用了二三十年來日日祭奠。
這當日的戲臺,這當日的戲碼,這總是沒什么觀眾的戲場,日日再現(xiàn),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
江煉坐著看完了《帝女花之香夭》。
這一段講的是,明末國破,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于成親之夜,雙雙自殺。
洞房花燭,鳳冠霞帔,演的卻是悲情故事,江煉聽懂的唱段寥寥無幾,只是看臺上死別的兩人,覺得分外惆悵,謝幕的時候,他站起身,一直鼓掌,這單薄的掌聲,在戲廳里不斷回蕩。
演員下了虎度門,戲廳里的光大亮,江煉看到,有一兩個沒來得及卸妝的演員抱了束花向他匆匆奔來。
他還以為是要給他頒堅持到底觀眾獎。
然后才知道不是,最前頭的那個武生把花塞給他,一臉拜托:“不好意思,曲小姐現(xiàn)在難得上臺,一般有她上的場,都會有人獻花的,但現(xiàn)在,觀眾都走光了……”
懂了,江煉沒看過粵劇,但看過影視劇:那些角兒回到后臺,總會收到花啊、行頭啊什么的,講究一個排場。
江煉抱著花束進了后臺,曲俏剛剛摘下鳳冠,一張描摹得精致的臉被大紅嫁衣映襯著,分外明艷。
她接過花,問江煉:“你有空嗎,一起吃個夜宵?”
江煉遲疑了一下,但曲俏接下來的話讓他推辭的話沒能出得了口。
她說:“今天過生日,本來還以為就這么冷清清過去了,沒想到臨到最后,還能遇到一個聊得上話的人!
***
曲俏住的是幢小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