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也能亂讓的,江煉無語,頓了頓問老嘎:“她們到底是什么人?”
“山戶啊,”見江煉一臉茫然,老嘎又補充,“就是山鬼!
“山鬼又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從沒聽過?”
湘西的詭譎奇事,干爺也給他講過不少,什么放蠱的草鬼婆、能把樹葉子哭落的落花洞女,但山鬼,他確信沒聽過。
老嘎說:“人家不愛張揚,外頭知道的人是不多。山戶么,就是靠山過活靠山養(yǎng)的,以前深山里頭多兇險啊,十進九不出,連梅山虎匠都未必能囫圇著回來,傳說深山里有女妖精,上管飛禽,下管走獸,連屈爹爹(dia,平聲)的文章里都寫過這女妖精,叫山鬼!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屈爹爹就是三閭大夫屈原,據(jù)說屈原被楚王流放之后,“身絕郢闕,跡遍湘干”,走遍了沅湘之地,甚至表示即便是死都“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所以他死了之后,沅湘之地民眾都尊稱他為屈爹爹,還廣建屈子祠,端午賽龍舟、撒米粽,祭祀不絕。
“只有山戶,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大家都說,山戶是拜了那個女妖精山鬼當祖師奶奶,才得了這進出的庇佑,所以,也習(xí)慣稱他們叫山鬼。”
聽上去也沒什么特別的,江煉換了一邊臉滾雞蛋:“我要是跟他們過不去會怎么樣?”
老噶沒立刻回答:韋彪和況美盈都被帶走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江煉不可能聽之任之——別看他現(xiàn)在在火塘邊老實坐著,下一秒就追過去尋機報復(fù)也說不定。
他拿木勺攪了攪鍋里的菜:“你不會想有山鬼這種敵人的!
江煉來了興致:“怎么說?”
“凡事都有個地盤,放蠱是苗區(qū)的,走腳是湘贛川黔這一帶的,落洞只限大湘西,正宗的辰州符,人家只認古辰州郡,也就是現(xiàn)在懷化沅陵那一塊,但是山鬼呢?”
“煉小爺,有叫得上字號的山頭的地方,大多有山鬼。全國得有多少山?我老噶也是見過花花世蓋(界)的人,往大了說,東北有老雪嶺,西北有天山,中間昆侖連著秦嶺,南北大縱橫是橫斷山,往小了說,光咱們湘西,就有武陵山脈和雪峰山脈——你算算,他們得有多少人?從屈爹爹寫山鬼那年往下順,人家傳了多少代了?”
江煉沒吭聲,只是納悶著老嘎的地理怎么突然這么好了。
“只要皮子厚、骨頭硬、勾起腦殼攢勁逮,能爬好高爬好高,哪個都能跟他們過不去,但你心里算算賬,值不值得?給自己樹了多少對手?造了多少麻煩?就怕死了都米得人抬你!
老嘎說得興起,一不留神就蹦出了幾句土話。
江煉失笑,抬眼看遠處一重迭一重的山:這不止是拿雞蛋碰石頭了,是去磕大山啊。
惹不起。
“他們會不會為難美盈她們?”
老噶給江煉盛飯:“這你倒用不著擔心,山鬼一向以和為貴、和氣生財,你想,他們是過江龍,在各地結(jié)交坐地虎,不和氣不講理,能相安無事這么多年嗎?山鬼最要面子,落人口舌的事,不會做的!
湘西土話里,把過路豪強叫過江龍,本土勢力叫坐地虎,過江龍再強硬,坐地虎都未必買賬,兩方一照面,十有八九是龍爭虎斗——能交長久朋友,過江龍的態(tài)度作派是個關(guān)鍵,須知強鋒三年鈍,流水一萬年呢。
江煉的心略安了些,想想還是可氣:“那女人可真兇。”
老嘎把盛滿了飯的碗遞給他:“孟千姿?”
原來她叫孟千姿,江煉接過碗,狠刨了幾口,又從鍋子里夾了幾口菜,嚼得分外用力。
老嘎說:“她手底下管著人呢,不兇點能行?整天笑嘻嘻的,能辦好事?”
原來是個小頭頭,怪不得前呼后擁頤指氣使的,江煉覺得午陵山頭的男人可真不爭氣:“午陵這么大的山頭,怎么讓一個女人管?”
老嘎往碗里舀湯:“午陵的山鬼是柳冠國管,就是剛剛在下頭忙來忙去的那個男的!
慢著,江煉停了筷子:“孟千姿的資輩還在柳冠國上頭?”
他舔了下嘴唇,自己不至于這么點背吧,一惹就惹了個大的:“該不是湘西的山鬼都歸她管吧?”
老嘎仰頭看天,筷頭朝上戳了戳:“不止。”
“湖南?”
老嘎的筷頭又往上戳了點,那意思是,還要大。
“兩湖?”
筷頭繼續(xù)往上戳。
“不是全國吧?”
老嘎那仰著的下巴終于落下來了,呲溜啜了一大口酒:“哎,對嘍!人家坐的是山尖尖上、頂高頂高那把交椅,所以我同你說,莫跟她對著干!
江煉把空筷頭伸進嘴里,腦子里像跑馬,踢踏踢踏、砂石亂滾、塵土飛揚,他這是什么運氣啊,一惹惹了個國字頭的。
老嘎兀自說個不停:“她讓你做什么,你就做嘛,做了就米得事了,再說了,事情也不是跟你全沒關(guān)系……”
他咂了一大口酒,又夾了一大筷子牛羊肚送進嘴里,嚼得吧唧吧唧:“我也聽說了,你要是沒分辯清楚,山鬼是不是就認定是你們下的手了?那殺人的沒安好心,故意把禍水往你身上引,好讓你們斗——叫人這么擺弄,你氣不氣?”
江煉斜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拿了山鬼的好處,過來做說客的?”
老噶含糊其辭:“差不多吧!
不對,當說客這說法太委婉了:“是監(jiān)視我吧?”
老噶還是那話:“差不多差不多,你就說,你氣不氣?”
這招矛頭旁引、借刀殺人的確是挺狠的,江煉伸手去抓酒壇子,眼睛里鋒芒閃過,語氣卻還慵懶:“氣,那還有不氣的么!
“哎,對嘍,”老嘎一喝多了酒,人就有點飄,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握著酒壇子的手向上一揚,酒水都灑了出來,“氣了,就逮(dai,去聲)!”
江煉失笑。
“逮”算得上這兒的萬能動詞了,吃飯叫“逮飯”,喝酒叫“逮酒”,掙錢叫“逮錢”,照相都叫“給我逮一張”。
江煉初聽時還有點不習(xí)慣,聽多了就覺得這字眼特親切,透著一股子狠勁和蠻氣,說著特別爽。
他端起酒壇子:“行,那就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