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知道莫愁今天氣不順，也不敢一副平日里吊兒郎當(dāng)?shù)哪印？伤�是有些不解，“我就想不明白了，您老活了個千八百年了，親手葬過的人自己都記不清了吧，怎么還這般想不開呢？”
這其實(shí)也是謝清明的疑問，但謝清明沒敢問出口。莫愁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休息了，又突逢大變，折騰得腦仁生疼，她沒時間思考這么深奧的問題，只反問道，“別那么多廢話，幫我想想，我哪步做錯了，為什么引不來魂？”
“就我直觀的感覺，應(yīng)該不是你操作有什么失誤，畢竟你把我引來了。我感覺這些亡靈不肯回來受香火供奉，是害怕�！�
“害怕？怕什么？”
“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人是由三魂七魄構(gòu)成的，突逢驚變，一夕之間橫死，很容易嚇飛了三魂七魄的。這宅子是他們的身死之地，難免會害怕這個地方。另外……”
“另外什么？”
廣寒殷紅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線，他深吸了一口氣，眄了一眼身量筆挺，心無旁騖的謝清明，把莫愁拽到了一旁，附在她耳畔低語，“你這個未婚夫……到底是個什么路數(shù)？為什么我在他旁邊，總有一種……壓迫感？”
“壓迫感？你是對他有意見，才會排斥他吧�！�
廣寒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不是，是一種本能的……畏懼�！�
廣寒沒提昨夜他與謝清明之間發(fā)生的齟齬，主要是覺得自己身為一只妖，實(shí)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被一個凡人震懾了，著實(shí)有些跌份�？蓮V寒不得不承認(rèn)，謝清明骨子里透出來的壓迫感，確實(shí)讓他作為一只妖，心生畏懼。
沒來由，絕對沒來由，可就是畏懼。
莫愁見他臉上有異色，問道，“你的意思是，這些亡靈，因?yàn)閼峙轮x清明，所以不敢前來？”
還沒等廣寒點(diǎn)頭，莫愁就一揮手，“不可能，他一個肉體凡胎，亡魂怕他做什么？再說我和他一起遇過鬼魂，沒見邪祟怕過他�！�
哼，你肯定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才會怕他。
廣寒撓了撓頭，也不知道該如何與莫愁解釋。
就在此時，一陣虛浮的腳步聲傳來，裘致堯捧著一個巨大的壇子快步向院子里趕來。
廣寒沒來得及隱形，就被裘致堯看了個正著。致堯驚詫地望著這個從未見過的少年，竟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裘府，又詭異萬分地正與莫愁耳語。
一個沒留神，踩空了臺階，直愣愣地連人帶壇子摔倒了。
銀瓶乍裂水漿迸，壇子碎裂的聲音格外脆生。酒香氣登時撲鼻四溢。
莫愁趕緊奔過去扶起一身污漬的裘致堯，“你沒事吧二哥？”
許是摔迷糊了腦子，許是一日里奔波得太累，裘致堯虛弱極了，卻揮了揮手道，“不礙事，就是手臂劃出血了�！�
兩寸長的血口子汩汩冒著血滴，饒是有酒香掩映，莫愁還是聞到了這股甜腥味。
一陣濕冷黏膩的風(fēng)突然從莫愁耳畔刮過，逡巡在四周徘徊不去。
莫愁突然心下一驚，“不好！廣寒，快帶他們兩個走！”
第50章 纏斗
初冬雪霽, 本是冰涼清爽的月夜。空氣里卻開始彌漫起粘稠的腥臭味, 壓過鮮血, 壓過酒精，綿密地籠罩著裘府宅院這一方天地。
慘白的月色, 都如被吞噬了一般。
莫愁手疾眼快地把裘致堯推到廣寒身側(cè), “快, 快帶他走，這我來處理。”
廣寒眼看著密不透氣的黑霧翻滾而來, 便知道今晚不是場血戰(zhàn), 都不能善了, 便冷言道, “非要招魂的人是他，把魂招來的人也是他, 如今真招來了, 不親眼看看，豈不可惜？”
莫愁被這話氣的牙癢癢, 這是說風(fēng)涼話的時候么？
正欲開口罵，卻被裘致堯堵了回去，“真的么？招回來了？我不走，我就在這！”
留在這？留在這帶著所有人一起死？
其實(shí)廣寒說得對, 裘府上下幾十亡靈, 出于某種并不為人知的原因，在香火供奉的情況下，都沒有露面�？珊盟啦凰赖聂弥聢騾s在這個時候把手臂劃破了。
活人鮮血的味道, 確切的說，是活男人鮮血的味道，無不透露著一股新鮮，充盈，誘人的生命力。
這對怨鬼的吸引力，無異于即將溺斃的落水人，對空氣的渴望。
誘惑面前，人且不是人了，鬼還有什么理智可言？
廣寒嘴賤無人能敵，但骨子里只認(rèn)一個理，“誰也別想碰他的莫愁一個手指頭”。見情勢緊迫，廣寒一揮手，卷起一陣妖風(fēng)，裹挾著滿院的紙錢，一股腦地擲進(jìn)火盆里。
他想把所有的鬼魂都吸引到香火處。
一時間火光沖天，火星伴著烏煙瘴氣在院子里飄飛，熏得眾人涕淚橫流。
謝清明什么也看不見，但憑著幾次與莫愁并肩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yàn)，再靠著一點(diǎn)福至心靈，立馬開了竅似的忍著濃煙，抓起桌上還未燃的香和燭，湊到火盆前，一一點(diǎn)燃。
從他的視角來看，手里的香甫一被點(diǎn)燃，瞬間便整根燒為灰燼�？蓮哪畹囊暯莵砜�，則是讓人頭皮發(fā)麻的觸目驚心。
那些平日里再熟悉不過的婆子丫鬟，早沒了往日的恭謙禮讓，叫囂著，猙獰著，一哄而上，顧不得被擠散了的魂魄，貪婪地吸食著焚過的香火。
枉死的仇怨化為濃稠黏膩的黑霧托著他們，嚴(yán)絲合縫地包裹著謝清明。擠到前面的餓鬼因?yàn)槌缘搅讼慊鸲鴿M臉享受，裂著血盆大口手舞足蹈。后面沒擠進(jìn)來的餓鬼像困獸一般瘋狂往里推，腥紅的嘴里還不住地躺著惡臭的黑水。
一時間，鬼魂那輕飄飄卻如刮骨刀一般的哭聲，笑聲，叫罵聲交織在一起，充斥著整個裘府。
恰在此時，一個看起來樣貌剛及及笄的女鬼突然攀附上了謝清明的后背。謝清明也感覺略有異樣，卻沒在意，繼續(xù)點(diǎn)燃蠟燭。
可莫愁從旁卻看得真切，那是碧落，她從前的貼身丫鬟，她貪婪地嗅了嗅謝清明身上的氣味，空洞無瞳的雙目里閃過一絲竊喜。她蠕動著身軀，打算把謝清明囫圇個吞噬在自己的黑霧里。
從古至今，就沒有女鬼不愛壯男的。
謝清明只感覺耳畔一股涼風(fēng)，透過脖領(lǐng)的縫灌了進(jìn)去，一瞬間骨縫發(fā)涼。
莫愁一把沖了過去，掏出符咒正抵住碧落魂魄的腦門，一陣凄慘犀利的叫喊聲從謝清明后背處穿了出來，嚇得他一個激靈。
碧落的魂魄痛苦地扭曲著，嚇得周遭的怨魂也亂了分寸。恰在此時，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紙錢全部燒干凈了，火苗榨干了最后一絲生命力，撲棱著，熄滅了。
一時間，終于燭已成淚，香燃盡灰，月色匿盡濃密的黑霧里，沒了光亮的加持，天地愈發(fā)幽寒。
香火燒盡了，惡鬼的注意力也轉(zhuǎn)移不了了，只見眾魂魄齊刷刷地轉(zhuǎn)頭，雖然盡是猙獰之色，卻表情不一地望向流著血的裘致堯。
莫愁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符咒貼在裘致堯的腦門上，可保他一時無虞�？赡钜矝]有信心撐太久，畢竟惡鬼都沒有理智，萬一餓急眼了，為了□□人氣玩起了飛蛾撲火，玉石俱焚，可就不好辦了。
莫愁仔細(xì)打量了一遍周遭，心底大概估算了一二，暗自奇怪，裘府上下幾十口的魂魄都回來了，怎的不見裘氏夫婦？
莫愁側(cè)臉看向廣寒，“有信心抓住一個么？”
廣寒依然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尿性，“可以啊，拿他的血做誘餌，抓多少我都抓得住。”
說罷，沒等莫愁反應(yīng)過來，便利落地轉(zhuǎn)身，手中化出一根木簪，堪堪挑開了裘致堯的傷口，一股鮮血噴涌而出。廣寒果斷地飛身一躍，攥著那根沾滿裘致堯鮮血的木簪，遠(yuǎn)遠(yuǎn)避開了裘致堯，躲在了另一側(cè)墻根下。
裘致堯此時有符咒護(hù)體，諸鬼近不了身，如今又有活人血?dú)�，自然引得眾鬼爭相搶奪。
柴房的小廝李永貴，活著時候就是跟只瘋猴子似的，死了魂魄也是最靈巧的一個。他敏捷地甩開了眾多競爭者，頗有優(yōu)勢地直撲那血簪子而去。
可就在他的血盆大口即將叼住木簪的一剎那，木簪在廣寒手里猛然增長。木簪越伸越長，彎曲成一根遒勁有力，又布滿倒刺的繩索，牢牢鎖住了李永貴的魂魄。
李永貴扭曲地死命掙扎著，嘴里發(fā)出嗷嗷的嗚咽聲。廣寒也是緊緊攥牢繩索，兩股力量勢均力敵地抗衡著，一妖一鬼盡是不住的戰(zhàn)栗。
莫愁甚為詫異，尋常實(shí)物是鎖不住鬼魂的。廣寒是桂樹，又不是桃木，更沒有鎮(zhèn)祟的功能。如今徒手化形困住魂魄，當(dāng)是有不錯的法力加持。
這小妖精，總給人驚喜。
“我說大姐你還愣著干什么，我要撐不住了！你讓我抓一個鬼，你倒是告訴我干什么啊！”
莫愁急忙竄過去，仗著活人的優(yōu)勢擠過虛無縹緲的諸鬼，遁步上前，一道符咒壓住，那惡鬼登時沒了戰(zhàn)斗力。
莫愁低語，“李永貴，你還認(rèn)識我么？”
李永貴雙目無瞳，咧著大嘴，黏膩的舌頭伸得老長，因?yàn)楸环滏?zhèn)著，動彈不得，可神情看來似乎還是如臨大敵。
莫愁掐手印，“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
隨著莫愁念誦《清靜經(jīng)》，李永貴身上的煞氣逐漸緩和，在一旁緊繃的廣寒也稍稍松了口氣。
莫愁滿目慈悲，“李永貴，你能看見我是誰么？”
“大……大小姐�！�
李富貴的眼中依然沒有瞳孔，所以即便恢復(fù)神智，看起來也帶著幽森的寒意。
“是誰殺的你們？”
“不知道�！�
“那你們死后，是誰把尸體碼放在院子里的？”
“不認(rèn)識�！�
敢情費(fèi)了一溜十三遭的勁，弄回來個一問三不知。廣寒在旁邊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抬腿給他一腳，可又怕激怒了他，更不好問話了。
“那你總看見那個人長什么樣子了吧？”
“女的，紅衣裳，干瘦……”
院子另一頭的裘致堯也聽到了莫愁的對話。一股摻雜著委屈和無奈的欣喜一股腦涌上了心頭，他急切地喊道，“莫愁，你看到爹娘了么？”
說罷，起身向莫愁奔去，謝清明自然從旁阻攔。兩個大小伙子一拉一扯，帶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風(fēng)，正正好好地把裘致堯腦門上的符咒吹掉了。
于活人而言，很難有人理解此時此刻，裘致堯鮮血的誘惑力究竟有多致命，這是再美味的珍饈都無法比擬萬一的誘惑。
裘致堯什么都看不到，卻實(shí)實(shí)在在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向他襲來。耳畔充斥著陰森的鬼哭狼嚎，他的四肢開始癱軟，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占據(jù)了他的整個身體。
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四肢也冰冷了起來。
謝清明也不明就里，但經(jīng)驗(yàn)告訴他，裘致堯有危險。莫愁和廣寒仍在與李永貴交涉，還未發(fā)覺這邊的異樣。而謝清明也不愿意諸事都指望莫愁來解決。
事出從急，謝清明從自己身上摘下符咒，學(xué)著莫愁的模樣，貼到了裘致堯的身上。
及至此時，裘致堯已經(jīng)嘴唇泛白，雙眼無神了。符咒一上身，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他身上抽離一般，他戰(zhàn)栗了許久，看看吐出一口鮮血來。但好在，生命之火未被熄滅，小伙子體質(zhì)也不錯，沒傷及根本。
謝清明二人眼睜睜看著地上的一攤血轉(zhuǎn)瞬間干涸，二人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陰風(fēng)依舊逡巡不去，二人困在其中動彈不得。
這時，院子另一側(cè)的廣寒遠(yuǎn)遠(yuǎn)看了過來，他努了努嘴，“你那哥哥和未婚夫，被圍攻了。”
莫愁急忙轉(zhuǎn)身意欲營救，可間隔太遠(yuǎn)，符咒也起不上作用。
就在兩個少年郎即將被黑霧完全吞噬的一瞬間，一道黑影閃過，像一堵墻一般堪堪擋在了二人身前。那是一股執(zhí)念，一股超脫了生死，戰(zhàn)勝了恐懼，堅不可摧的執(zhí)念。這黑黢黢的執(zhí)念托起的是一道身形頎長，星眉劍目，筆直挺拔的身影。
裘如玉。
生時人分個三六九等，死了也就沒了什么主仆情誼了。他用自己的魂魄擋住惡鬼的去路，惡鬼也不是善茬，抓撓，撕咬，撞擊……
再堅強(qiáng)的執(zhí)念，也終會有被毀滅的那一刻。不過是拖延罷了，拖得一刻是一刻。
換得二郎一線生機(jī)，魂飛魄散，又如何？
裘致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聞身前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吶喊，“快走！”
那聲音來自于虛空，縹緲無形，可裘致堯還是聽了出來，“爹！爹，是你！爹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