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一眨眼就到了秋天,快入冬的時候,天氣一天天涼了下來。
云眠正在仙殿中搗藥。
她后背挺直,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眉頭微蹙,耳朵也豎得筆直。云眠一手固定藥罐,一手握著杵子,翹著尾巴,滿臉認(rèn)真地敲著杵子。
屋室中響起有節(jié)奏的“篤篤篤”的聲音。
兩三位狐貍師姐十分嚴(yán)肅地圍在她身邊,時不時發(fā)出“噢——”“對對”“不錯”的聲音,看云眠敲罐子搗藥。
只見云眠熟練地加了幾味仙草,將藥搗好,從罐子倒出來,然后施以仙術(shù)、用搟杖搟平、抖松,再用特殊的材料抱上一層透明隔膜,搬出去放在陽光底下曬。
圍觀的師姐們紛紛熱烈鼓掌。
“唔……”
云眠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害羞地抖了抖耳朵。
師姐鼓勵地夸贊道:“這樣這一味藥也沒有問題啦!你學(xué)得真快,這樣下去的話,不用半年就要趕上我啦!”
過于熱情的夸獎讓云眠覺得很是羞澀,但心里卻也是高興的,于是歡快地被摸了頭。
旭草仙子的仙殿中彌漫著清爽的藥香,在場的都是年長她一兩歲的師姐。年紀(jì)更大的師兄師姐都已經(jīng)在醫(yī)殿中幫忙了,有時甚至需要獨立治療傷者病人,這讓云眠意識到狐宮的入室弟子雖說沒有固定道場、沒有修煉期限,但其實獨當(dāng)一面的時間也并不需要很久。
她有一回問過常檢查她功課的師姐這方面的事。
師姐這般笑著答她:“仙術(shù)的事,自是沒有止境的,師父自己也還在摸索修煉呢,F(xiàn)在同以前不一樣了,師父只能教她懂的、有限的東西,最重要的還是找到自己修煉的風(fēng)格。師徒關(guān)系也是長久的事,漸漸的師父就不會再給你授課啦,說不定明年什么時候,你也就到外面去跟師父一道坐診了!
云眠乖巧地點點頭,難怪大家都很少說入室弟子出師后去了哪里,大約到了可以自立門戶的時候,就從入室弟子的院落搬出去,當(dāng)上狐官,或者住到青丘城去了。
聞庭這段時間除了跟冬清先生練劍外,也開始跟隨狐主或者狐主夫人一道學(xué)習(xí)了,看起來很忙碌的樣子。另外,云眠也逐漸弄清楚了少主侍讀是怎么回事——
拜了師父之后,除了大課之外,少主侍讀們還會有和少主單獨上的小課,有時甚至?xí)诼勍ヅc狐主、狐主娘娘在一起的時候也一道旁聽。除此之外,每月月初,聞庭還要同少主侍讀們切磋,通過少主侍讀的對比,聞庭若是修煉有所落后或者退步,自己就會感覺得到,另外,也能通過少主侍讀融入集體氛圍,從他們身上學(xué)到一些與人相處的特別之處。
總之,除了跟隨冬清的時間,還有和云眠兩個人自己在仙宮的時間,聞庭剩下的時間基本上都要和少主侍讀接觸,十幾個人很快彼此之間就變得很熟。
這時,師姐道:“今天差不多就到這里了,眠兒,你先回去吧。明天師父要教你新的藥,你最好自己先看看書!
“是!師姐明日見!
云眠回過神來,趕緊應(yīng)下,開心地朝師姐揮了揮尾巴道別,這才離開。
云眠是曉得師父準(zhǔn)備教她的藥方的,聽師姐說讓她先看書,云眠想想,就徑自去了藏書殿。
入室弟子的木牌可以進(jìn)出內(nèi)外院包括藏書殿在內(nèi)的許多仙殿,云眠輕車熟路,只是她剛要轉(zhuǎn)過一個拐角時卻險些撞到了人。
對方似是也吃驚了一瞬,下意識地后退。
云眠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站在面前的,竟是曦元。
第143章
曦元看上去是來藏書殿取書的,雙手很隨意地藏在袖中,右手還拿了一個竹簡。
他好像對碰到云眠的事也嚇了一跳,目光閃爍了兩下,才問她道:“你也在這兒?”
“嗯!”
云眠自然地笑著應(yīng)聲。
說完,她有些稀奇地看了看曦元。
自從進(jìn)入狐宮后,云眠和曦元相處得次數(shù)就不多了。云眠住在內(nèi)院,且她早晨還要去見冬清先生,因此調(diào)整了練習(xí)射箭的時間。云眠不太清楚曦元如今還在不在早晨練射箭,他們平時在大課,亦或是少主侍讀的小課上還會見面,但不再一起射箭后,云眠就沒什么機會和曦元說話。
她知道曦元也跟隨了一位很有名望、極擅長斗術(shù)及相關(guān)仙術(shù)的主位狐官為師,聽說很得師父器重,在師父所有弟子中最被看好。雖然曦元才剛剛?cè)腴T,但因為性情獨特醒目、天資超群,且不是一般入室弟子而是少主侍讀,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他甚至在狐宮中都已有了些名氣,很多仙殿的狐官都在聽說后特意去看過曦元,準(zhǔn)備等他能夠離開師父自行活動時,招攬他到自己的仙殿。
文禾和青陽也都按照他們之前的愿望跟隨先生修煉,但他們,甚至是那些被認(rèn)為是天之驕子的出身于青丘城的少主侍讀們,都沒有曦元做得這般好。若是沒有聞庭這樣的青丘少主,他身上聚集的光彩恐怕還要更多。
曦元大約是也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云眠單獨碰過面了,恍了一下神,才問道:“……你最近,在狐宮修煉得還好嗎?”
“挺好的呀!
云眠高興地點點頭。
“我在旭草仙子那里學(xué)草藥,有時候會和聞庭一起去見冬清先生,另外時不時也會去文職狐宮的仙殿那里……”
曦元聽云眠說完,但似乎并不是很意外,只接口說:“我知道,這些我聽文禾說過了!
“噢……”
云眠只作是隨口閑聊。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忙在袖子里面掏東西。
可是云眠的東西還沒掏出來,曦元卻看到了她露出來的一小節(jié)手腕,當(dāng)即一頓,皺著眉攔住她道:“云眠……這是什么?”
“啊,這個?”
云眠低下頭。
曦元指得的是云眠掛在手腕上的一小串手鏈,好像是用某種仙果的果核做的。
這串手鏈看起來有些粗糙,但做得很小心,每一顆果核都仔仔細(xì)細(xì)地穿了很小的孔,串果核用的紅繩好像也是自制的,如今看起來已經(jīng)頗為黯淡。果核手鏈上還殘留著絲絲的靈氣,但因為時間久遠(yuǎn),已經(jīng)十分淡薄。
云眠雖不知曦元為何會注意一串小手鏈,但還是歡喜地說:“這個是我以前自己做的!大概是三年前冬天的時候,我和聞庭在洞門口發(fā)現(xiàn)了好大一串很少見的靈果子呢!聞庭說他不吃,所以我很珍惜地吃了好久,后來果核不舍得丟,就拿來做了手鏈。其實我戴了一段時間以后,因為手鏈上的靈氣漸漸沒有了,所以聞庭用小花做了新的給我,已經(jīng)不怎么戴啦,但是我現(xiàn)在在跟師父學(xué)草藥,師父說身上的佩飾用靈氣淡一些、與靈藥有關(guān)系的比較好,所以就……”
說著,云眠好像從袖中摸到了什么,面上一喜,將東西拿出來,遞給曦元道:“這個送你!”
曦元原本聽云眠的話聽得怔神,突然見云眠要送他東西,十分意外,下意識地問:“……這是什么?你送我這個做什么?”
云眠歪頭說:“你之前不是送過我及笄禮的發(fā)簪嘛?這個是回禮!
要給曦元的回禮其實挺不好選的。
云眠給聞庭準(zhǔn)備回禮那天比較匆忙,只能找出她自己做的發(fā)簪,可是聞庭絲毫不在意,還喜悅地收下來了。云眠知道她和聞庭是最親近的,還贈給其他人的東西不能比給聞庭的還要認(rèn)真貴重,但曦元卻也是親手費心為她做的簪子。
云眠知道不好白收別人的東西,想來想去,在自己庭院的小花盆里種了新的果子和草藥,她取了一小筐果子作為給冬清先生的回禮,又找了株感覺差不多的仙草準(zhǔn)備還禮給曦元,平時還可以將這些叼去投喂聞庭。云眠覺得這樣是很合適的,開心地每天種靈植,只是花了一段時間把仙草種好后就沒有機會給曦元,只好一直放在袖中,打算找機會給她。
云眠沒想到今天會有這么順利的機會,感覺自己還了人情,心中一松,自在地擺擺尾巴。
曦元卻是聽得一頓,他解開云眠給他的小布袋,打開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株已經(jīng)煉化好的仙草。
但他還是對云眠手腕上的果核手鏈更感興趣,問:“……你這串手鏈,能讓我看看嗎?”
云眠不解,但還是將手腕舉高幾分,給曦元看。
曦元問:“當(dāng)時那串果子,你覺得好吃嗎?”
“啊……嗯!”云眠懷念地眨了眨眼睛,“很好吃!”
那個時候她和聞庭還住在狐貍洞里,沒什么食物可以吃的,像這樣子有靈氣的靈果,云眠完全是第一次吃到。
她還記得自己小心翼翼地第一口舔到果子時驚喜的感覺,覺得世界上沒有更好吃的東西。
這時,曦元說:“……那串果子,是我送你的。”
“……誒?”
曦元不自在地移開視線,摸了摸后腦勺,解釋道:“那種果子是我家里種的靈果。那個時候,你不是剛剛用劍救了我?這是我半夜丟在你的狐貍洞門口的,作為報答你救我之恩的回禮!
藏書殿里靜悄悄的,彌漫著古籍和灰塵的氣味。
這個時間仙殿里沒有旁人,只有云眠和曦元兩個人站在仙殿深處。
云眠還是第一次聽曦元說起這件事,難免吃了一驚。
她一直以來都以為那串果子真的是被風(fēng)從別處意外吹過來的,這些年冬天有時候還會特意在山洞前嗅嗅、刨刨坑,期待地在山洞門口等著會不會有別的果子再被風(fēng)吹過來,可是始終沒有再有第二串,只好失落地垂著耳朵走掉。
云眠呆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忙說:“原來是這樣……謝謝你!
“……你覺得好吃就好!
曦元回答。
他們已經(jīng)在藏書殿的拐角站了好一會兒了,說了這件事后,云眠忽然覺得氣氛有點古怪,她抖抖耳朵,不知道該不該和曦元道別離開。
誰知下一刻,卻忽然見曦元的眸子閃了閃,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曦元突然抬起頭,凝視著她道:“云眠,那個,其實我……喜歡你。”
第144章
曦元并不是多么好的性格,說完這句話,他的臉就整個憋得紅了。
他煩躁地摸了摸脖子,別開視線不太敢看云眠,卻又忍不住不看,最后只好低頭直直地盯著她。
他生硬地直著脖子說:“我知道你跟聞庭關(guān)系比較好,可能也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但我一直是喜歡你的,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曦元等了一會兒,見云眠半天只是懵懂地呆呆望著他,沒什么反應(yīng),不由羞惱道:“喂,你能不能說句話?”
云眠的確是愣了一下,還有些無措,看著自己面前不知何時已經(jīng)長得修長挺拔的少年,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不過云眠不懂情愛,倒是沒有多少窘迫的情緒,只是疑惑。
她迷茫地問道:“你說得是男女之情?”
曦元的臉剎那間騰得紅了起來,燒得更厲害了。
他道:“對!”
云眠說:“可是在我們一起練射箭以前,關(guān)系都很不好呀。你以前一直說我是丑八怪,第一次見面就朝我扔石頭,好像很討厭我……所以你是因為我救了你,才喜歡我的嗎?”
云眠的話戳中了曦元的心病,曦元一怔。他說:“……不是,要比那更早!
要說起來,曦元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當(dāng)初是他和文禾、青陽一起在森林里到處溜達(dá)的時候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云眠的,云眠按部就班地在森林里面找果子、叼野草吃,在此前,他們從沒有見過沒有開靈智的小女狐。
那個時候曦元是真的不覺得團(tuán)團(tuán)長得好看,她額頭上有那么大紅色的胎記,還臟兮兮的?申卦焐喜恍迹瑓s又總?cè)滩蛔∪ド掷锟此,一邊說她長得丑,一邊又不想讓她被其他人看見;一邊用石頭丟她看她跑,但是看到她真的眼中有了淚花,回去以后又整晚睡不著覺。
他覺得云眠很奇怪,因此變本加厲,想引她注意,然而看云眠對他越來越怕,煩躁卻更甚。
這些事他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不好意思和崇拜他的文禾、青陽兩人說,甚至哪怕和聞庭心照不宣地當(dāng)了情敵,也從未真正承認(rèn),硬著頭皮在心里憋著。
曦元知道自己從小天資就很出眾,從出生起就沒有在任何事情上輸過,他向來自我而且驕傲,從來不需要站在其他人的角度上考慮問題,任意妄為。其實現(xiàn)在想來,他那個時候所做的事,對孤獨地自己生活的小白狐云眠來說,恐怕是很難受、很可怕的,但他當(dāng)時只覺得自己很煩躁、努力不想讓其他人察覺到自己的情緒,根本不曾注意,直到他開始和聞庭較量,看著云眠每天開心地圍著聞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才逐漸意識到這個問題。
他現(xiàn)在有時候想到云眠懵懂地被欺負(fù)以后迷?蓱z地趴在洞里,還會覺得懊悔。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都是開靈智以前的事了,這些對她來說難過的記憶,云眠都可以忘掉。
想到這里,曦元伸手想去摸摸云眠額間的紅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