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不解:“姐?”
“走罷,趕路要緊!
轎內(nèi)傳來的女聲如絲竹,似能繞梁三日,著實驚為人。
馮云聽呆了,忽然有了奇怪的念頭,似乎冥冥中有了一個無法消卻的念頭,所以待那轎子走遠(yuǎn)了,又變作蛇形一路尾隨。
轎子停在了巫山觀之外,侍女下了拜帖,觀門才開。
姐卻屏退了旁人,打發(fā)他們先行一步,這才兀自下了轎。正是二八的年華,云黛一般的眉,長發(fā)梳成雙髻,綴著鮮花,人卻比花嬌。最要命的是一雙眸子,靈動得很,一顰一笑都透著股聰慧勁。
那姐繞到轎子后,一伸手就把盤在轎子上的馮云扯了下來,嘴里笑道:“毛蛇,竟敢蹭本姐的轎子,不想活啦?”
馮云大驚,他畢竟是千年的蛇妖,妖力雖不是拔尖,但也絕不羸弱,怎么可能會被一個凡人隨隨便便就折服?
剛想發(fā)作,姐卻一手捏了他的七寸:“別咬人,我可是救了你,這個道觀可不一般,單憑你這千年的修為就想硬闖,心被活活泡了作酒!
馮云怔怔地吐了吐信子,那姐卻笑道:“不過你莫怕,有本姐在,自有辦法讓你不被那道士發(fā)覺!
這樣著,姐把馮云一把抓起,像是纏麻花一樣把他盤在了自己的右手臂上,然后覆上了自己的袖子,蹦蹦跳跳地進了道觀。
馮云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他是一條雄性的玄蛇妖,再強調(diào)一下,是雄性的蛇妖。要知道,因為蛇妖的人形在妖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看,所以一般都是雌蛇才會想利用這個優(yōu)勢,雄蛇妖幾乎是稀有品種,在族中的地位也是相當(dāng)高的。
要是被族人知道他被搞成了個麻花,絕對會被嘲笑一生。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沒有辦法掙脫下來,好像扭到了……
二
因為過于羞恥,就算扭到了,呆在袖子里的馮云也一直不敢出聲,他想象自己生就是一個鐲子。
姐名喚公孫菱,是當(dāng)今丞相之女,聽此行是為父兄祈福,順道來看一個傳聞中極為神秘的道士。
從袖口可以看見公孫菱右門左腳、四起八拜、執(zhí)三寶香、拱手稽禮。似乎只是一般的祈福儀式。
只聽到一個不怒而威的聲音道:“公孫姐有禮了!币痪湓捖牭民T云寒意頓起。
這個道觀果然不簡單。
公孫菱站起身,笑道:“時有聽聞貳道長有神耳,一句話便能分出魑魅魍魎,那你聽聽我的聲音,來猜猜我到底是個什么?”
馮云自袖間探出一點點腦袋來,細(xì)細(xì)看了那個所謂的貳道長,只見那道長拄著拐杖,蒙著雙眼,卻隱隱透出令人畏懼的感覺來。
他道:“公孫姐,你覺得自己是如何的一個人?”
公孫菱疑道:“為何這樣問?”
“或許你以為的自己,并不是真實的自己!
“原來如此!
祈福需七日,需在道觀里住下。待到晚上被姐放下來的時候,馮云已經(jīng)僵硬如同死物。
“那道人不過爾爾,一旦你棲身于我,他就分辨不出你這妖物的聲音了,果然也不必相信!惫珜O菱把馮云置在桌上,“喂,毛蛇,再變次人形給我瞧瞧啊!
馮云大駭,就著硬直的身軀往后躲。
公孫菱笑得更歡:“剛才在轎子里沒看清楚,就隱約覺得你輪廓挺俊俏的,你躲什么,快變呀!
媽……媽媽呀,這個姑娘的口味好重啊。
馮云再退一步。
“怕羞?方才還敢在姑娘面前赤身裸體,怎么這會兒又學(xué)女兒家羞羞答答啦?”公孫菱捂嘴一笑,將竹籃往前一推,“道袍給你,我在外面候著。”
一盞茶的時間,房門開了。
馮云從里面走出來,有些局促不安地攏著自己身上的道袍,既不同于女子溫婉的線條,又有別于男子過于硬朗的模樣,那是只屬于少年的青澀輪廓,眉目澄澈,仔細(xì)看,又帶了些不一樣的味道。交領(lǐng)大袖,四周鑲邊的藍(lán)色道袍穿在他身上也是剛剛好,人襯衣,衣又更襯人。
“你真好看,怎么會這么好看!”公孫菱震驚不已,圍著馮云饒了一圈,驚喜而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馮云做了人形皮也薄,臉上立刻開始泛紅,恨不得挖條縫鉆下去:“我……我……”
“我喜歡好看的人,妖怪都像你這么好看嗎?”公孫菱這樣問道。
“不、不知道……”
“噢,不知道啊!惫珜O菱點點頭,忽然齜牙笑道,“那你覺得我好看嗎?”
馮云的臉漲得通紅,半擠不出一個字來,又是點頭,又是捂臉。
公孫菱笑嘻嘻地將馮云推回了房間,然后關(guān)上了房門。她又點了支香燭,拿在手中,然后抬頭問道:“既然你也覺得我好看,那我會不會也是妖怪呢?”
馮云愣住。
“你別笑我,我這樣問自有我的原因。”公孫菱似是回憶一般地望向窗外,嘆道,“所有人都告訴我,我出生時便降祥瑞,眼含神光,三歲能認(rèn)字,五歲能頌書,人人都贊我是才女,我卻知道我和旁人是不一樣的。我不會受傷,什么都能輕易學(xué)會,更可以辨妖怪、識神鬼,甚至可以看出你們的修為來。我自今年元宵起就一直走訪各家得道高人,盼望能得到答案和點撥,哪知竟沒有一個能告訴我的!
到這里,她頓了頓,又道:“莫非我果然是個妖怪?”
馮云上上下下仔細(xì)打量,又憑著妖力感知了下,公孫菱的周身似是籠罩在一層厚厚的白霧中,隱隱有些力量自里傾瀉而出,卻始終看不出個究竟來。
“或許是我妖力太淺……”馮云自覺幫不上忙,有些羞愧地低著頭。
公孫菱莞爾一笑:“那你跳個舞給我看看?”
客房外不遠(yuǎn)處,道士心翼翼地看著貳道長的臉色,問道:“那公孫姐房里果然有第二個人,那人真是個妖孽?”
貳道長輕語:“斷斷不會有錯!
“那是否……”道士比了一個手勢,指的是大殿。
“不,再等一等。”貳道長直了直身子,“那妖孽有個劫數(shù),恐怕……”
三
當(dāng)晚,馮云自覺男女授受不親,又變回了玄蛇,在角落盤著過了一夜,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竟睡在軟軟香香的床鋪上,身上還蓋著薄被。
公孫菱一見他醒,就笑逐顏開地要他再變成人形。
她:“你真是好看,看到你我好像吃飯都能吃兩碗!
馮云又被得臉紅不已:“你、你是個女孩子家,怎么這樣沒羞沒臊的,竟夸男人好看……”
“好看就是好看,為什么不能?”公孫菱撅著嘴道,“世上有太多人就是被規(guī)矩拘著,才會活得這樣痛苦,左右不是。你是個妖怪,應(yīng)該比凡人灑脫得多,怎的比凡夫俗子還要拘束?”
馮云覺得有道理,又覺得沒有道理,渾渾噩噩地點頭。面前的姑娘令他心向往之,可又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似乎有個聲音不斷地在著什么,可是隔得太遠(yuǎn),像是從萬重山巒之外傳來的,怎么都聽不真切。
馮云忽然覺得自己的頭極疼極疼,他嘶叫著蹲下身去。
公孫菱急忙來看他:“喂,喂……馮云你沒事吧?”
如同轟雷貫耳的一個聲音突然傳至耳畔:“你該走了!
那一瞬間,馮云覺得自己應(yīng)該離開了。
他抬起頭,對著公孫菱:“啊,沒事!
午后,公孫菱還有一炷香的祈福,她本想叫馮云一起去,但馮云不肯,她便反復(fù)囑咐馮云留在房間里,切切不要出門。
待她走后,馮云立刻變回了原形,捅破紙窗溜了出去。
道觀的路比山路更繞,馮云不記得來時的路,只好沿著草叢走,草叢接著溪水,水往低處流,自然應(yīng)該是能出去的。
馮云一路順著溪水而下,卻被沖進了一個暗室。
四周的壁紋上,刻著的皆是奇怪的文字和圖案。
那坐臺上打坐著的赫然是一個身著道袍、覆著雙眼、手拿拂塵的人,正是第一日就將馮云嚇得心驚膽戰(zhàn)的貳道長。
他大喝一聲:“妖孽,我自放任你在道觀,你竟敢擅闖禁地!”
三道震妖符被貳道長甩出,白光一現(xiàn),速度快如閃電,馮云來不及思考,一閃身,堪堪避過:“道長誤會了,我并非有意……”
話未完,又是第二波攻勢。
馮云避讓不及,腹部受了一擊,頓時疼痛難忍。
一瞬間,窗外風(fēng)云變色,原本的晴空迅速被厚厚的烏云所遮蔽,下一刻,就是令人驚懼的電閃雷鳴。
在不遠(yuǎn)處的公孫菱忽然打了一個激靈,猛地站起身來,頓時扔下手里的福鈴,轉(zhuǎn)身即走。
“姐,姐,你要去哪里?”侍女急急地問道。
公孫菱扔下一句:“你莫管,替我繼續(xù)祈福。”
公孫菱推開房門,遍尋一圈,都沒有發(fā)現(xiàn)馮云的身影,一時間心急如焚,連忙又沖了出去。
外面雷電交加,大雨傾盆,公孫菱卻顧不上許多,在大雨中不斷呼喊他的名字:“馮云——馮云——”
眼看著雨越來越大,公孫菱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路搜尋,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處與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院子。不知為何,她就是確信,馮云在里面。
她推開院門,就見一條玄蛇被架在木樁上,身上還有一道鎖妖符。
“馮云……?”
被叫出名字的玄蛇已經(jīng)無力答應(yīng),他的周身已是焦黃一片,遍身傷口,蛇血順著蛇尾滴落下來,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公孫菱難以置信地看著一旁的貳道長:“狗道士!馮云究竟做了什么,你竟要這樣對他?他根本不會害人!”
貳道長摔了下拂塵:“公孫姐莫要動氣,這并非貧道所致,實在是這條玄蛇妖的命數(shù)啊。”
公孫菱看他:“果然是……劫?”
“既然公孫姐深諳此道,貧道也不妨直言!辟E道長道,“方才他擅闖我觀禁地,原本貧道想要懲大誡,不料剛好趕上他的劫數(shù),劫躲不過亦避不過。不過公孫姐放心,劫一共三道,方才他已經(jīng)挨了兩道……”
公孫菱卻是淚如雨下:“馮云他挨不過去的。”
貳道長沉吟道:“公孫姐,機不可泄露,即使挨不過,這也是命數(shù)!
“第一次見到他,我就知道他要歷經(jīng)劫,他印堂發(fā)黑,鱗片暗淡,無論如何看,都是瀕死的征兆……”公孫菱哭道,“道長,有什么辦法可以改他的命數(shù)嗎?”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貳道長急喚,“意不可逆啊公孫姐!”
眼前,光芒大現(xiàn),一道雷電自渾沌的際破云直下。公孫菱推開了貳道長,不顧一切地?fù)湓诹笋T云身上……
四
再有意識的時候,已是在界。馮云如墜迷迷茫茫的霧里,看不清帝的樣貌,只聞得其聲:“黃鳥,我命你在人間輪回九世后繼位為百鳥之王,如今已是第九世,為何你卻為了一個蛇妖功虧一簣?”
什么?原來公孫菱竟是百鳥之王?
而她……竟為了救自己而毀了大好的前程?
馮云看見黃鳥就跪在自己身旁,一身耀眼奪目的金色羽翼,明艷不可方物。她:“辜負(fù)了帝的厚愛,實難自持。”
“那你可愿意親手彌補自己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