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翻至隔鄰5628頁,詩篇突遭截斷。同樣密密麻麻的文字,同樣的字體,紙頁上所訴說的,卻是另一段顯然與《圣經》毫無關聯(lián)的故事。
那是m的故事。
m的秘密。時至今日,k仍難以忘懷,當時在新月旅社狹小潮濕的309號房中,與m的秘密初次相遇時所感受到的震撼。
不,不是震撼,不盡然。那像是……或許類同于,在那野地廢屋中,k“誕生”之時,突然領悟自己是個被遺棄的生化人之瞬刻——
又或者,仿佛在那次關鍵審訊最后,面對情緒失控的g?del,面對g?del突如其來的狂暴,作為一位掌有絕對支配權的審訊者,k居然,居然如此喪失知覺之一瞬。那在記憶中懸宕的,如利器,如鋒芒,如光或某種幽暗量體般,既鈍重又輕盈的什么……
第45章
我是m。
然而,k。我的子嗣。
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是你正讀著我預留的這份手札。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如果我估計并無失誤,那么,當這份手札有幸被你讀到時,我已不在人世。
但那或許也并不遺憾。人皆有死,我死不足惜。然而如你所知,我安排了某些機制,為的是保護某些信息。此刻,這些被我載錄于手札中的信息,顯然也必須借由你,才能被繼續(xù)傳遞下去。
k,請聽我說。首先,我必須簡略交代我的身份。簡單說,我是個混血兒。人類與生化人的混血后裔。公元2167年12月,我出生于日本廣島。我的母親是人類,而我的父親則是生化人。
k,你可能感覺訝異;蛟S你會想:生化人?生化人不是都經過“情感凈化”嗎?他們的“性”不但不會為他們帶來快感,反而可能引發(fā)某些情緒或身體上的痛苦或排斥,不是嗎?他們的情感,比諸正常人類,難道不是淡薄許多嗎?人類與生化人,如何可能繁衍后代呢?
關于這些疑問,在此刻,其實沒有另一件事來得重要。請讓我稍后再做說明吧。事實上,以你的身份以及你此刻所擁有的知識與智能,你大可以自行推演混血后裔存在的可能性。我只能說,這是事實。我確實就是人類與生化人的混血后裔。如假包換。
然而,也由于這樣的家庭背景,由于我父親的身份,以及他與我母親的關系;自我有記憶開始,我的母親便帶著幼小的我,過著四處搬遷、避人耳目的生活。
永恒的逃躲。像一個陷落于邏輯循環(huán)之中,不停自我復制、永無休止的辯證游戲。
但我們的主題不是我,而是關于你。k。你是我的主題。事實上,你不僅是我的主題。對于某些特定少數(shù)人來說,你或許還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最具高度侵略性的主題。而我現(xiàn)在所必須告知你的,正是我與我的摯友、我的同志cassandra所進行的計劃。
你所從來的計劃。你的身世。我們的主題。
k,你的存在,始于一個代號“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freud the creator)的間諜計劃。據(jù)我所知,此一計劃不存在于生解的任何文獻或電磁記錄上。也因此,只有在這里,我才能把這樣的信息傳遞下去……
“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誕生于2195年。這其實是個純粹的意外,而契機則是生解歷史上的重大事件。2195年1月,我的摯友cassandra為生解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貢獻——她突破了第七封印嚴密的情報封鎖,自人類聯(lián)邦政府手中成功盜取了“夢境植入”的秘密。
k,對于此事,你或許會感到驚訝,或許不會。或許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生化人陣營其實知道這些。但總之,我現(xiàn)在可以篤定告訴你,早在2195年,亦即是距離我寫下這份手札前整整18年,生解就已經破解生化人產制的秘密了。
你當然明白夢境植入的重要性。我想你可以想象,cassandra此項重大勝利,在當時帶給了生解多大的激勵。
然而,k,諷刺的是,光是“知道”卻毫無用處。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光是破解生化人標準制程,并不能直接為我們帶來接續(xù)的進展。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依舊無法“自制生化人”。生解資源有限,而所有用以進行夢境植入的儀器與機械設備,全被人類政府嚴密掌控。是以,即使我們已然知曉生化人18歲初生時的基本配備(那些知識、技能、制造廠、歸屬處、人格社會化,以及最重要的,“身為生化人”之自我認同)全然依賴夢境植入技術;然而,知道原理,并不能幫助我們自制生化人。
我們沒有儀器。我們無法自制儀器。我們也未能掌握那些曾用以實質植入的夢境。所有機械設備(硬件)、所有的夢(軟件),全被人類聯(lián)邦政府牢牢扣在手上。生解束手無策。
這是我們當時的困境。然而,出乎意料,下一項重大突破來得比預期的更快、更戲劇化。毫無疑問,cassandra是個具高度天賦的情報員。她很快找到了侵入人類政府生化人制造工廠的方法……
那便是你的由來了。k。2197年3月,你誕生于人類政府第12號生化人制造工廠。工廠位于臺灣北海岸。表面上,你誕生于人類政府嚴密控管下的工廠;然而實際上,于制程中,你被植入的夢境卻與其他正常生化人全然相異。他們被植入的是人類所設計的制式夢境;而你被植入的,卻是生解所制造的一個“實驗夢境”。
此一實驗夢境,生解內部將之昵稱為“弗洛伊德之夢”(freud’s dream)。這當然是為了紀念古典時代精神分析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于cassandra親自操刀下,生解先是成功制作了這個實驗夢境;而后布建了一個間諜小組混入工廠,擇定一名產制中的生化人,將儀器中人類所設定的制式夢境掉包為“弗洛伊德之夢”。
k,你就是那位被擇定的生化人。那正是你與其他生化人截然不同的原因。那正是于初生之時,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制造廠與歸屬處的原因。因為你的夢境,原本就與別人全然相異。
而此一將你制造出來的間諜計劃,我們遂將之命名為“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
k,你的命名者是我。k這個名字,是我賦予你的。
是我的決定,我的選擇。是我。
是以,k,盡管你身上并未存有任何我與cassandra的基因;但在某種意義上,你幾乎就等同于我們的子嗣。我與我的摯友cassandra共同的子嗣。一個女人與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是我與cassandra創(chuàng)造了你。公元2197年3月,于人類聯(lián)邦政府第12號生化人制造工廠,人類賦予你血肉之軀;而我們則組合了你的靈魂,給定了你的名字——
說到這里,你可能又會有所疑惑。我可以預見你不會領情,甚至更可能感到憤怒。你或許會問,我們制造你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為了生化人陣營想要實驗一種“自制生化人”的可能性嗎?
你的質疑正確無誤。事實上,關于這件事,我非常后悔。我一直都在后悔。
k,我想我是不會再有機會、再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了。在那個時代,我和cassandra都太年輕;年輕得不足以理解生命的徒勞,年輕得不足以理解歷史原本只是夢境,只是空無……在我與cassandra為生解服務的那個年代,生解的力量已然飄搖如風中之燭;有許多據(jù)說曾真實存在的組織架構與據(jù)點都消失了。我們甚且完全不清楚它們消失的原因。我們的心情如此焦慮,時間感如此促迫。像在夢中與一個不存在實質形體的巨人搏斗。那時,我們幾乎可以確定,自己就是地球上唯一的反抗組織,自己就是生化人陣營僅存的薪火。為了對抗人類的殘酷與冷漠,我們鎮(zhèn)日為那些間諜活動擘畫奔走;我們的軀體因長期持續(xù)性的疲累而耗損衰敗,心靈卻因理想的激情而熾烈燃燒……
然而我必須說,在那之前的一切(那些陌生異國的倉促行動;那些綁架、暗殺、審問之類的骯臟活;徒手于城市郊區(qū)廢棄倉庫中設計一套信息傳遞格式;在冬日大雪的村落里憑空建立一僅短暫存在50分鐘的據(jù)點;或者,為了偵測或竊取信息,將數(shù)萬組微型蠕蟲程序植入人類某單位中樞操作系統(tǒng)中,并于運算完畢后自我銷毀……),比起cassandra成功偷取了“夢境植入”的秘密來說,確實微不足道。cassandra所完成的,無疑是個致命的關鍵性成就。我們幾乎難以確信,甚至難以承受,在獲知了那樣的秘密之后,我們所擁有的改變局勢、翻轉現(xiàn)狀的巨大可能性。
想想,如果我們得以獲取那人類用以執(zhí)行“夢境植入”的夢境,借此明白獲知生化人的共性、生化人之所以情感較為淡薄的真正原因;如果我們得以暗中修改那個夢境,讓制出的生化人全數(shù)具有情感因子,甚至反叛性格……甚至,如果我們得以真正知曉夢境產制的原理,從而產制獨屬于生解的實驗夢境,一個重新形塑生化人種性特征的可能性,一個根本性的顛覆與革命,一種除了人類與生化人之外的,“第三種人”……
驚駭、震撼與激情。仿佛畫面曝白,所有事物都在瞬間失去輪廓,消融于熾烈滾燙、風暴般的強光中……
我們如何自那樣的夢境中清醒?
在那樣的震撼與激情下,“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計劃很快就被提出了。
k,我必須承認,“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的原始內容,絕大多數(shù)都是我與cassandra的構想。
那是我的錯誤。當然,在往后,在這許許多多回憶的綿長時日里,我總思索,那段時日,是否不曾存在一個懸崖勒馬的機會?在那樣高燒般的激情中,是否曾存在一個片刻,只要我一轉身,只要我暫時——哪怕只有一分鐘——暫時離開那像黑夜中一整座森林曼陀羅花全數(shù)盛開的,持續(xù)性的暈眩、劇毒與癲狂;我是否可能忽然醒覺,忽然明了那間諜計劃的殘忍與虛無,給自己一個終止“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的機會?
我是否誠實面對自己?
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必須承認,那樣的可能性確實存在。我不能說我全無遲疑。我并非完全不曾意識到這個計劃的危險與瘋狂。然而在醞釀計劃的那段時日里,我刻意視而不見。
我對自己撒謊。
“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計劃很快獲得組織內部認可,由當時的生解主席fiederling親自核定為極機密項目,委由包括cassandra在內的四位同志全權執(zhí)行,并由cassandra擔任組長,直接向主席負責。fiederling曾向cassandra保證,于生解內部,連他自己在內,知曉此一計劃的同志總數(shù)僅有七人;且為了保密起見,關于此計劃的任何數(shù)據(jù),將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電磁記錄上。
而小組成員并不包括我。
k,你一定覺得奇怪。如果我本身并不屬于“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小組,為何我會知道這么多?又為何,我根本就是“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最初的擘畫者?你的命名者?
k,我不知道這是cassandra的深謀遠慮,抑或只是巧合。cassandra與我是從少女時代便認識的摯友,我們私交極佳。當然,她將這些信息告訴我的舉動,嚴重違反了生解內規(guī);但總之,最終結果是,我扮演了一個曖昧的角色,等于自始至終,有實無名地參與了“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小組。
但也正因如此,現(xiàn)在你才有得知這一切的可能……
k,請聽我說。往后的發(fā)展,遠遠超乎我們想象;蛘撸踔量烧f徹底粉碎了我們的想象。
若不以嚴格標準視之,計劃之執(zhí)行堪稱順利。一如前述,cassandra神奇地布建了侵入生化人制造工廠的方法,偷取了人類用以大量植入的制式夢境,加以分析研究。而后,花費整整一年時間,歷經無數(shù)測試,我們制作了自己的實驗夢境——“弗洛伊德之夢”;隨后并用以植入于你。于你順利誕生后,我們當然也持續(xù)派遣情報人員隨時掌握你的狀況。這些監(jiān)視者各自與cassandra保持單線聯(lián)系,由她親自分派任務。也因此,他們只知道必須對你進行監(jiān)控,但對于你的真實身份與“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的內容均一無所知。
少數(shù)時刻,cassandra甚至親自執(zhí)行監(jiān)視任務。
k,這便是你誕生的原委。很抱歉,事實真相是,自2197年3月你誕生以來,你始終活在生解的密切注目之下。
這當然非;闹。如前所述,對于這其間“惡”的曖昧性,我并非全無知覺。生解的存在確有其曖昧處;甚至可說,生解的存在從來便缺乏本質上的必要。因為在理論上,很吊詭地,生解全然因為人類的罪行才得以存在。長久以來,生解原本就對反于人類的愚昧自私;對反于人類對異類的恐懼與歧視。它核心的理想性格使它成為這一切“人類之惡”的對立面。然而,作為“某種事物之對反”此一存在,本來就是極不穩(wěn)定的;它依賴于那“某種事物”。有朝一日,若是人類對異類的迫害與愚行不再,生解當然也就不需要存在了。
在這樣的脈絡下,“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的意義也就更加詭異。我可以這么說:“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的誕生,已意外將生解的間諜活動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維度。我很難準確形容那種感覺……不,那不只是一場針對人類陣營所進行的間諜行動。我必須說,那是在某種邏輯不完備的狀況下,如基因突變,如人工智能自動演算,由生解內部自行幻化衍生的,本質上全然相異的間諜計劃。一個失控的演化產物。換言之,在“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之前,我們所進行的間諜活動——無論是偶一為之的綁架、審訊,抑或作為間諜活動之大宗的信息竊取;一切尚屬于規(guī)模較小的可控范圍。然而“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不然。那就是個前所未見的異想:創(chuàng)造一個人,對他進行全面觀測與監(jiān)視(保守估計,至少數(shù)年以上時光)。更嚴重的是,這使得生解不再必然對反于“人類之惡”——“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的架構過度龐大,離生解的理想性格也太遠,遠至生解無法精密控制,無法精算其后發(fā)展的可能性,或“惡之可能性”。
這是我所預期的。我沒有預期的是,原來cassandra心中,竟也存在著類似想法。而我更沒能預期的是,這樣的遲疑與掙扎,在后來,竟直接導致了cassandra的死亡。
k,嚴格說來,我并不真正確知cassandra的死因。我缺乏證據(jù)。但在缺乏證據(jù)的前提下,我依舊相信她的死確與她的立場有關;或說,與她立場的轉變或遲疑有關。
那段時間,在開始自我質疑后,我很害怕。
k,我愈來愈害怕。我眼睜睜看著你在卵形培養(yǎng)器中初具雛形,而后慢慢長成一個成年人的模樣。我看著你醒來,離去,將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棲身于一陌生之地。有時,我們看見你下意識撫觸自己的頭臉手腳;于某一極短暫片刻,像人類的新生兒一般摸索這個世界。我們看著你試圖尋找一個歸屬、一個本源,用自己的方式展開你的“正!鄙,你的另一個人生……
我愈來愈害怕。像是在清冷幽暗的產房中,凝視著保溫箱里一個個有著正常人形,實質上卻絕非人類的畸變種生物。你不會知道那皮囊內里正孵育著何種恐怖異變。你不會知道,會不會僅在一夜之間,那軀殼便腫脹壞毀,皮膚長出鱗片,瞳眸石化為魚眼,眼皮急凍為瞬膜,骨骼消失,身軀如地底無脊椎軟件動物般融化為不明的、無色素的黏液膠質……
那些不屬于人類的部分。
但另一方面,我卻也明白,計劃的終止近乎不可能。首先,于生解預設中,不屬于“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小組的我本應對計劃一無所知。我沒有立場做出任何行動。再者,計劃已然開始,實驗人種k已產出離廠;若就此放任不管,對于實驗品k而言,可能反而導致其他災難。更重要的是,對于生解而言,完全不可能擔負讓一個極機密實驗人種流落在外,甚至可能導致相關機密全數(shù)外泄的風險。
遑論此一計劃目前已不屬于我,亦不屬于cassandra,而屬于一組織中的最高層級了。
k,正在我的焦慮逐日加深之際,2198年,我得知你進入大學,開始你在志趣與學術上的嘗試探索。
這不在“弗洛伊德之夢”設定之內。事實上,“弗洛伊德之夢”也不可能管控至如此精細的程度。一年后,cassandra觀察到你似乎對分子生物學、演化學以及生物中樞神經演化史有著特殊興趣;根據(jù)各方情報,我們分析你極可能就此選定分子生物學或神經演化學作為終生職志。
這徹底激化了我的恐懼。
k,在那時,我當然不會知道你往后的發(fā)展。我當然不可能預期有朝一日,你居然真會進入情報圈中工作。我很難解釋彼時恐懼或焦慮的極大化。我擔心的不是你與“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或生解的牽連;我也并非擔心你發(fā)現(xiàn)那樣的牽連。說來奇怪,我擔心的就是你。就是你本身。我不知道我的憂悒是否與“你是我與我摯友的子嗣”有關。我不知道,如若有朝一日,當你用你學會的知識與技術確認了“弗洛伊德之夢”的內容,當你知道了那些你不應知道的,你會有什么反應——
或者,那也并不純粹關于你。那同樣關乎我自己。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不清楚自己是誰?謶种畷r,思索之時,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思索著你的處境,抑或我自己的處境。
我未曾料到的是,cassandra的心中也存在著與我類同的掙扎……
那段時光……
那段時光,或許為了排遣心中的焦慮,我的日常不再僅是處理生解事務。在清晨時分,某些例行性工作開始前,我常抽空來到那條河岸,沿著河岸行走。那是一條鄰近我們臨時據(jù)點的河。我行走,看見河面的薄霧升騰起來,而后在日復一日的陽光中消融散去。某些時刻,我看見河岸旁的樹林與草地上,白色的、雪微小的痕跡勾勒出景物的輪廓、事物或明或暗的線條。那線條呈顯于一切事物之上,唯獨河面例外。那可能是初雪時分,也可能是融雪后的殘跡。如果只是依照這短暫(然而鮮明一如往事)的視覺印象,你無法判斷那處于時序中的哪一刻。它像是時光中的某個斷片、“全部時光”中的某個截面。一組虛像。然而我思索,或許時光從未以我們慣常認知的“流動”形式存在。整個時間,整個歷史,其實原本就是一個巨大的截面;而自始至終,就只存在這個截面。
無截面之所從來。無虛像之所從來。沒有“原本”。沒有“時間之流”。沒有“全部”……
我思索著這些,繼續(xù)行走。那時光持續(xù)了數(shù)月。直至某日,我在河畔遇見了cassandra。
不,最初,我沒有“遇見”cassandra。我只是“看見”她。
她做著和我一模一樣的事。她也在行走。
那時春季已近尾聲。雪的痕跡早已滅失。除了自然飄墜的落葉之外,樹林中尚彌漫著一種濕潤而躁動的氛圍。我知道那是蟬與雨的預兆。此地的溫帶蟬屬于十三年種的周期蟬,在初夏時分,新一年成熟的蟬就會破開表土,爬上樹梢,摩擦翅翼,開始它們求偶的季節(jié)。而同一時間,雨季之初,細密的微雨會在泥土地上落下,掩去它們破土而出的蹤跡。
cassandra也在行走。我看見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時而停下,凝望著落葉或河面。許多時候她看來像在沉思;然而更多時候,她更像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沒有做。她只是緩慢行走著,幽靈一般,在晨間彌漫著白霧的空間中穿行而過。
我本能地觀察著她。而后我突然想到,是否在我沒看見她的時候,她也這樣看著我?
她也看見我在河岸行走時,那些時而沉思,時而憂慮,時而不思不想的時刻嗎?
后來,大約近兩個月時間,我陸陸續(xù)續(xù)看見過她幾次。
那些時刻,她依舊沒有任何特別舉動。微雨過后,地面浮漾著一層水汽。有時雨勢稍大,林間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一些清淺的水洼。水黽或蝌蚪在其間游動。有時我看見她蹲下,隨手拾起枯枝撥弄小池中的物事,帶著一種游戲般的興味。有時我看見她撫摸樹的須根,審視藤蔓的紋理,仿佛試圖以觸覺與植物對話。有時陽光晴好,枝葉間傾瀉而下的玫瑰色光線在野花盛開的草地上潑灑出動物皮毛般的斑紋;我看見她停下腳步,閉上眼,一如孩童,任自己沐浴在空氣與光影的流動中……
那樣的時刻。在我恒常懷抱著憂慮的時光里,令我暫時忘卻了憂慮的時刻。
然而這樣的時刻終有結束時。有一次,在如往常般尋常的晨間,她看見了我。
cassandra回過頭,看見了我。
我必須說,盡管我們如此熟悉,盡管任憑這些事件于虛空中降生的時空環(huán)境如此尋常,然而在我的記憶里,那就是一個魔幻時刻。我不知道我臉上的表情是什么。事后推想,當時我猝不及防,我想或許是驚訝大于一切吧?
然而cassandra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在那時間如軟金箔般被錘打,變形,延展拉長的瞬刻中,她面無表情。
我看見她面無表情。
k,我與cassandra確實十分親近;我也確定她看見了我。但在那一刻,她的舉止,卻仿佛我并不存在。她凝望著我身前或身后的定點,面無表情。她的臉上盡是空間本身一般的空洞;蛘哒f,那并不是常時她的臉給人的印象。在那一刻,她的思緒或形體確實存在,但我有種強烈的感覺,仿佛那般存在并不處于當下現(xiàn)實,并非此時此地,而是我莫名穿透了某種隨機的、轉瞬即滅的時空渠道,看見了另一個異時異地里的她……
然而在下一刻,她又回來了。她笑了。一抹奇異的微笑。那笑容似乎有著極為復雜的意涵,像是理解又像是輕蔑,像是嘲諷又像是寬諒。她向我招手。
k,是在那之后,cassandra與我才開始坦誠交換對于“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的疑懼的。我們確認了彼此的憂悒。我們討論“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本身的正當性危機,以及它失控的可能性。而河岸邊那奇異的瞬刻則未曾再被我們提起。
我忍不住懷疑,或許cassandra在那瞬間的怪異表現(xiàn),自始至終就只是我的幻覺。
k,與我相同的是,cassandra的憂慮同樣被你的生涯選擇所激化。然而我們之間的差異是,cassandra強烈主張必須設法終止“創(chuàng)始者弗洛伊德”計劃;而我則認為終止已無可能,必須另尋他法。
當然,我依舊必須承認,所謂的“另尋他法”,最后可能就是沒有辦法……
但我們之間的爭論并沒有持續(xù)很久。2199年9月,生解總部接到cassandra意外身亡的消息。主席fiederling對內說法是,由于情報搜集任務需要,cassandra被派往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投宿于該地郊區(qū)一小型旅館中;然而該旅館卻于凌晨時分發(fā)生大火,建筑結構全毀,造成7死12傷的慘劇。而cassandra位列死亡名單中。fiederling向同志們強調,由少數(shù)跡證分析,不排除該場大火是由第七封印所發(fā)動的突襲行動,而目標可能正是cassandra。
一切尚未明朗。但fiederling表示,他將指派人員對此事進行后續(xù)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