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句話活像是在爭什么,容離默不作聲,又咽了一口粥。
待碗里的粥吃完,小芙才起身收了碗和菜碟,我先出去看上一眼?
好。容離微微頷首。
小芙端起托盤往門外走,朝外邊打探了一眼,回頭小心翼翼地使了個眼色。
容離又點了一下頭,瞧見華夙把貓抱了起來,若是小芙在房里,定會瞧見這貓是懸空的。
華夙把貓擱在桌上,那披著黑袍的身影陡然化作黑霧,如云浪翻涌,陡然間灌入垂珠的軀殼。
垂珠渾身一僵,雙眼陡然閉上,再睜開時,眼里哪還余下半分戰(zhàn)栗。
容離輕聲道:那我抱你了?
這話明明是從她口中說出的,可說完后自個卻覺得有點古怪。
華夙未應聲,碧眼幽幽抬著。
容離抱起這貓,朝屋門走了出去,一轉(zhuǎn)身果真瞧見了容長亭,站在容長亭身邊的布衣男人,應當就是請來的大夫。
容長亭的面色果真不好,那大夫的神色倒是無甚古怪。
容離走了過去,瞧見昨夜同她一道去鎮(zhèn)西的婢女正在拐角處小心打量著,那婢女看見她后,忙不迭躬了身,識事地退開了。
夫人有孕,本不宜大夫話音頓了一下,余光看見一個病懨懨的姑娘抱貓走近。
容長亭隨即也看見了容離,忙不迭開口:怎就出來了,不再多歇一會?
容離低垂著眼,歇夠了,身子好了不少,聽聞三娘病了,離兒便來看看。
容長亭的面色原本和緩了不少,可在聽她提及蒙芫后,臉頓時又黑了下來。
三娘這兩日一直在路上奔波,昨日又碰上橋塌,瞧見離兒被困在化烏山。容離輕喘,微微歪著頭,又弱著聲道:想來是心底焦灼,過于憂慮,生怕離兒回不來,這才嚇病了。
容長亭冷哼了一聲,若當真是因為焦灼,那可就好了。
容離眨了眨眼,眸光潤澤,那狐裘有些歪了,露出一截細白的頸子,那是因為什么?
你回屋歇著,晌午后先回祁安,回去讓府醫(yī)熬些滋補的湯藥。容長亭眉頭緊鎖。
容離眼里露出幾分祈盼:離兒可以進去看看三娘么?
不可。饒是容長亭再順她,竟一口否決。
那離兒便回房了。容離只好福了一下身,輕聲又道:三娘是婉葵貼身照料的,昨夜三娘忽然起病,許是婉葵未照顧好,若不,換個丫頭過來?
容長亭黑著臉點頭,未再多言。
黑貓伏在容離懷里,容離轉(zhuǎn)身欲走,它那雙碧眼還涼颼颼地落在容長亭身上。
容長亭凜聲對蒙芫的貼身丫頭說:你隨我來。
婉葵捏著手指,老爺,我、我當真不知
黑貓斂起雙目,垂下容離手臂的尾巴極為吝嗇地擺了一下。
華夙涼著聲,癡愚乃一惡,常引來凡人憂苦,這蒙氏愚,容長亭也非聰明之輩。
事已至此,看不看都已發(fā)生,少看一眼還能好轉(zhuǎn)不成?
容離步子微頓,回到房中后把懷中黑貓放下,看著縷縷黑霧從黑貓軀殼里騰起。
身側(cè)身裹黑袍的女子亭亭而立,瘦削高挑,如一柄寒芒鋒銳的劍。
若是你枕邊人同旁人茍且,你待如何?容離問。
華夙勾落兜頭的黑綢,眉目艷冶凌厲,將未曾顯露的倨傲搬了出來,無能者留不了他人的心,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么?
作者有話要說:=3=
第38章
晌午時,容長亭果真命人收拾出了一輛馬車,車停在客棧門口,馬夫已經(jīng)在車上坐著了,就等著容離下樓。
容離未見著容長亭,自叫走蒙芫那叫婉葵的貼身婢女后,他便未再露面,也不知擱哪兒生氣去了。
屋里也沒什么東西好收拾的,小芙接滿了水囊,便小聲:姑娘,那從化烏山上救下來的姑娘醒了,可要去看看?
華夙往屋外望去,去看看。
要看的,我去便好,你在馬車上等著。容離出了房門,下樓后拐了個彎,叩響了那女子的房門。
那女子果真醒了,聽見叩門聲便來開了門,在瞧見容離的時候,猛地一個后退,似是想起了山上種種,被嚇得瞳仁一個猛震,半晌沒說出話。
容離站在門外,看模樣病懨懨的,眉目間無甚精神,姑娘不請我進屋坐坐?
女子陡然回神,慌忙退開了一步,見容離邁進屋,才神色恍惚地合上門。
容離回頭瞧見華夙跟了進來,可這女子雖神色慌張,卻看也未看華夙一眼,想來神魂歸體,應當是看不見鬼了。
華夙不以為意地坐在桌邊,執(zhí)起了桌上的蓋碗。
那么個蓋碗,就明晃晃地浮在了半空。
女子看得一清二楚,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眼都瞪直了,昨日在化烏山上,是你
她話音一頓,瞧見那懸在半空的蓋碗又動了動,忙不迭改口,是你們救了我。
她這話說得越來越輕,說到最后一個字時,就跟要沒氣了一樣。
容離頷首,氣息幽微地說:不錯,你還記得。
女子趔趄了一下,似是忽然昏了頭,她扶住桌子,氣息急了起來,額上冷汗直冒著,多虧有你們相救,否則我、我定也
容離也不知華夙想問什么,垂眼朝這坐在鼓凳上的鬼看去,你有什么話想問她?
女子的眸光又是一顫,可到底是救過她的,再怕也不如在山洞里,聽見仆從被鬼物啃咬時的慘叫聲那么怕。她循著容離的目光看去,氣息急促地望向了那只懸起的蓋碗。
那位也在么?她怵怵問。
在。容離道。
華夙思忖了一陣,放下蓋碗后站起了身,往前兩步走至這女子身前,淡聲道:她之所以不記得那害她的和尚長什么模樣,是因被施了術(shù)。
那你要如何?容離眨了一下眼。
女子哪知屋里這鬼說了什么,只能光靠容離的話來琢磨。
自然是解術(shù)。華夙平靜道。
如何解?容離又問。
華夙已抬起手,掌心懸在了這女子的額前,渾濁鬼氣自掌心溢出,一股腦灌進了此女靈臺。
容離微微抿起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黑霧灌進女子靈臺后,只一瞬便如游蛇般鉆出,其中裹挾著一縷內(nèi)里烏黑的金光。
這光分外熟悉,與先前子覺所施似乎無甚兩樣。
之所以發(fā)黑,想來是因佛力不純。
本欲四散逃竄的金光被鬼氣裹了個正著,硬生生被捻碎了。
女子瞳仁猛縮,神色更為驚悸。
華夙驀地收手,此術(shù)已解。
可解了術(shù)后,這女子卻久久沒有說話,好似沒回過神,那瞪直的眼愣愣地盯著某一處,久未轉(zhuǎn)開眼珠子。
華夙又抬手,皺著眉頭往她額頭彈了一記,醒神。
女子瞪到發(fā)僵的眼這才轉(zhuǎn)了轉(zhuǎn),顫著唇說:我好像記起來那和尚長什么模樣了。
她停頓了許久,皺著眉思索著,慢聲道:長得不大像尋常和尚,身上總少了那么一分正氣,眉眼倒是好看,若非和尚,定是十分討人歡喜的。
乍一聽,好似描述得模棱兩可的。
女子又道:他身上帶了朱紅的符箓,于和尚而言,他的相貌算得上俊秀近妖。
華夙寒著聲說:就是他了。
容離垂著眼簾,雖先前便覺得那和尚和蘿瑕是一起的,可這么個修佛法的,如今又是破戒,又是業(yè)障盈身的,多少令人唏噓。
妹妹,我女子眼鼻一酸,流出淚來,我想報官。
容離搖頭,弱著聲道:官府奈何不了他。
女子心已了然,咬了一下唇:可我不愿任他就這么逍遙法外。
容離輕咳了兩聲,低垂的眼簾一抬,看著這眼淚滿面的女子道:你就算搭上這條命,也未必令他伏誅,還害得我
她輕嘆了一聲,白救了你一回。
女子陡然僵了身,抿唇不語。
隴古離此處算不上太遠,我這還有一些銅錢,你省著些花,回家去罷。容離解開腰間錢袋,兩根細白的手指捏著,遞到了此女面前。
女子紅著眼接住了這只錢袋,哽咽道:多謝恩人,不知恩人名姓?這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容離,無須你作何報答,除非日后有緣再見。容離沖著華夙眨了眨眼,跟討夸一樣。
華夙輕輕一哂,走了。
過了一陣,客棧門前停著的馬車終于等到了大姑娘,馬車碌碌而行,而容長亭和他那兩位夫人,仍留在吳襄鎮(zhèn)。
這車是從鎮(zhèn)西出去的,自然要路經(jīng)鎮(zhèn)西亭。掩著窗欞的垂簾時不時被風掀起,容離朝外看了一眼,望見鎮(zhèn)西亭后的石崗。
石崗是鎮(zhèn)里人的埋骨之地,如同祈安的高眠嶺,而華夙昨日獨自去的,想來就是那石崗。
容離心里惦記著這事,可惜小芙在身側(cè)坐著,她著實不好開口。
她捏著垂簾一角,瞧見鎮(zhèn)西崗在飛快遠退,好似與她分向而行。
她懷里的黑貓酣睡著,這兩日垂珠常常被鬼物奪舍,許是身子吃不消,故而輕易就能睡著。
華夙坐在一旁,瞧見她直勾勾的眸光,淡聲道:我昨日在鎮(zhèn)西崗拾到一物。
容離不著痕跡地看了她一眼,眸光輕飄飄的,也不敢逗留太久,唯恐小芙看出古怪。
華夙將裹身的黑綢扯開了些許,露出里邊的白襟黑裳,她從袍子里探出手,從襟口里取出了一樣東西。她五指緊握,手背白而細膩,骨頭略微突起。
容離眸光一落,并不知她手里握著的是什么。
華夙五指一展,掌心里竟是一塊石頭,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
這石頭在鎮(zhèn)西崗想來該遍地都是,其上連點兒特別的刻痕也不見,花色和形狀也算不上好看。
容離眼睫一顫,眼里露出少許疑惑。
華夙淡聲道:此物便是從和尚手里奪得。
這和尚,身上揣著塊石頭作甚?容離心想。
先前祁安起了大霧,我以為陣眼會在城中,不曾想,竟是在吳襄鎮(zhèn)。華夙捏著那不及巴掌大的石頭把玩,左旋右轉(zhuǎn)著,細長的手指像在翻花,陰差陽錯,竟在這鎮(zhèn)上碰見了。
容離微微抿著唇,松開了手中的垂簾,端端正正坐著。
華夙仍在轉(zhuǎn)著那塊石頭,淡聲道:這碎骨,便是陣眼所在。
容離心覺詫異,本以為是石頭,不料竟是碎骨?可就這么塊骨頭,怎能翻得起驚天大霧?
華夙狹長的眼低垂,轉(zhuǎn)動的手驀地一頓,把手中碎骨舉了起來,都快要舉到小芙的面前了。她朱唇微抿,眉頭皺著,那和尚和那霧脫不開干系,他道行可不算淺。
小芙坐著不動,在軟椅下抱著膝,身子隨著馬車顛簸而一晃一晃的,根本不知自己身側(cè)坐了只鬼,她還輕嘆了一聲說:方才走的時候,我差點被老爺?shù)哪樕珖樦耍液螘r見過老爺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容離兩邊都在聽,應不得華夙,干脆對小芙道:許是因三娘病了,爹心里著急。
華夙自顧自道:那和尚此番來吳襄鎮(zhèn),本是想重啟那霧陣的,不曾想,此物落到了我手上。
她口氣淡淡,似乎拿到了這物什也不甚開心,好似心底經(jīng)不起丁點波瀾。
容離眸光微黯。
老爺那哪是急,明明都氣紅臉了。小芙轉(zhuǎn)身,正對著容離,似要伏到她膝上一般,又道:大夫走了之后,我恰好把托盤給了小二,回來時看見老爺帶著婉葵去了后院,好似在問些什么,可惜隔了太遠,我實在聽不清。
容離輕笑了一聲,你怎還聽墻角去了。
小芙訕訕地摸了摸頭發(fā),又道:婉葵竟然哭了,老爺一直說
她頓了一下,細細思索了一番,又道:說什么這也不記得,那也不知道,姑娘,你說這婉葵和三夫人是不是也撞鬼了。
容離心下說是,嘴上卻道:許是如此,爹才讓我早些回祁安,若三娘和婉葵當真撞鬼了,那鬼物大抵還是我招來的。
呸呸呸。小芙皺著眉頭,姑娘莫要再說這些話了。
容離話是沖著小芙說的,眼卻悄悄望向了華夙,心里清楚華夙手里這碎骨也并非凡物,否則小芙又怎會看不見。
華夙未立刻收起此物,松散的發(fā)辮被壓在身后,被徐徐刮進車輿的風給吹得有些亂了,好幾縷稍短的發(fā)從中垂了出來。她明明長了張稠艷至極的臉,偏偏面色冷淡,周身寒厲。
馬夫正攥著韁繩,大姑娘,咱們出吳襄鎮(zhèn)了,若是乏了便睡上一覺,醒來便能到祁安。
好。容離應聲。
華夙那掩在黑袍下的衣裳只露出了一個襟口,也不知底下衣裳是什么模樣,得是什么樣的布料,繡上什么樣的花,才襯得上她。
容離輕咳了一聲,被這馬車給晃得頭暈目眩的,這頭一暈起來,她便犯困,眼皮時不時斂起,眼里睡意惺忪,硬是強撐著睜眼,眸光如沐了雨,瑩潤柔軟。
華夙道:那和尚本想收我,可他身上佛光早不純粹,收些小鬼尚可,收我卻是異想天開。
容離頭一歪便倚上了車輿,頭發(fā)壓在耳下,又暗暗看了華夙一眼。
我在他身上留了一道傷,想令蘿瑕誤認為是旁人下的手。華夙徐徐開口,聲音不焦不灼,平淡似水。
容離心道,原來竟是如此,可那青衣鬼當真會被騙著么?
華夙冷著聲又道:向來只有那只鬼,喜好在旁人身上留下這樣的傷。
這鬼界之事,容離聽得懵懵懂懂,頭本就昏沉,如今更是找不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