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芫她容離走得有些累,自個兒脫去了狐裘,好讓身上輕一些。她把狐裘掛在了衣桁上,雙膝一軟便坐上了床沿,她可是被魘住了?
華夙扯下蒙在發(fā)頂?shù)暮诰I,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你可知我為何未進(jìn)鎮(zhèn)西亭?
容離搖頭,半晌才喘順了氣,她未點(diǎn)燈,只循聲望向桌的那側(cè),眼前漆黑一片,未能看清華夙的身影。
華夙朝她走近,近乎抵至她的膝蓋,傾身道:鎮(zhèn)西亭十尺內(nèi)皆能嗅到傀儡香,常人中了傀儡香會任人擺布,且醒來后會將發(fā)生之事記得不清不楚。
容離垂著眼,她心跳驟快,竟怕華夙坐上她的雙膝,她想了想,她身子這般弱,大抵是承不住的吧。
她蒼白的唇一動,那和尚為何要行這等事?
他原該是能覺察到附近有人的,可先前我同他交手,將他傷了,他如今五感不通,自然不知附近藏了人。華夙冷淡開口,他將女子當(dāng)爐鼎,這便是他修行之道。
容離聽愣了,耳廓落著清冷的氣息,略微有些癢。
華夙將一根食指抵至她下頜,迫使她抬起頭來,腿還真的隔著黑袍抵住了她屈起的膝。
容離渾身一顫,眼睫輕輕抖著,如她紛亂的思緒。
你八字輕,他原是想讓你做這爐鼎的,不料到鎮(zhèn)西亭的卻是蒙芫,可惜他五感俱失,怕是采補(bǔ)完才知道爐鼎成了旁人。華夙眸光黯黯,垂手朝容離的袖口捏去,一寸寸摸著,捏到了袖袋里的那一桿筆。
她冷冷淡淡地嗤了一聲,說道:他倒是敢想。
作者有話要說:=3=
第37章
容離不知道這和尚是不是太敢想,她細(xì)眉一皺,著急問道:你同他交手了?他可有認(rèn)出你,他是被你打傷的么。
這一連串發(fā)問,好似玉珠墜盤一般叮咚作響。
華夙神色緩和,眼底冷意微斂,不以為意道:自然不能讓他認(rèn)出,我的傷勢不必?fù)?dān)憂。
那就是受傷了。容離篤定。
小傷。華夙靜靜看她,不想竟瞧見容離抿起唇,好似不大樂意,她心覺興味,受傷的又不是這丫頭,抿什么唇。
容離雙眸微微抬著,坐在床沿連手指頭也沒動,明明被抵住的是下頜,卻好像渾身筋骨都被封鎖,叫她連話都快憋不出了。
隆冬天極寒,這客棧又沒有地龍,且還在風(fēng)口處,風(fēng)簌簌鉆進(jìn)門窗縫隙,寒意一寸寸爬上容離的手足。她本該覺得冷的,然而被華夙抵著膝時,卻好似忘了涼。
鬼體陰寒,她怎會覺得華夙的氣息里挾來了一絲熱意?
華夙松開她的下頜,另一只手還隔著衣袂捏在畫祟上。
若他采補(bǔ)便能療傷,這一夜過后,和尚豈不是就好起來了?容離眼睫顫如蝶翼,撲棱棱的,索性垂下眼簾,他好了會來尋仇么。
華夙彎著腰,近與她平視,施了幻術(shù),未必能認(rèn)出我,便無所謂尋仇。
容離低下頭。
華夙眉一抬,眉間朱砂赤紅如火,你垂眼干什么,我是嚇著你了還是怎么的,不敢看我了?
容離垂下的眼慢騰騰抬起,氣息是活人該有的溫?zé)。雖說她命薄陽氣稀,到底也還是個活人,怕個鬼物似乎無甚不妥。
她看向華夙,只一瞬便好似燙被燙了眼,華夙那上挑的眼梢跟鉤子一樣,勾在她心弦上了,她不知這是何種感覺,只覺得心跳有點(diǎn)快。
我若是受了重傷,必不會冒險借垂珠軀殼與你同去鎮(zhèn)西亭。華夙明明不必解釋,卻還是多說了一句。
容離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尖,眸光游至另一邊,你既傷了他,何不將他
華夙似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竟翹了一下唇角,若是鼎盛時期,我何愁殺不了他。
容離聞言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華夙見她困倦,松了她的衣袂,直起身道:畫祟與你結(jié)了契,我萬不會讓蒼冥城出來的鬼物傷你,你且安心。
容離又微微頷首,不自然地理了理袖口,蒼冥城究竟是什么地方,里邊住的全是鬼么。
自然全是鬼,活人進(jìn)不得蒼冥城。華夙垂視她。
大街上又傳來敲梆子的聲音,一下下直往人心頭撞。
睡吧。華夙退開,坐回到桌邊,又執(zhí)起瓷杯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
容離脫了外衫和鞋襪,掀開錦被躺了下去。
先前剛得了這陰陽眼時,她唯恐一閉眼,鬼物便會齊齊聚在她身側(cè),故而一夜不得好眠,如今身邊明明也跟著一只鬼,卻好似
無甚好怕了。
次日一早,門被小芙敲響,這丫頭在門外小聲問:姑娘醒了么?
華夙坐在桌邊,淡聲道:她既已敲了門,還問你醒未醒,這是想你醒,還是想你不醒?
容離嗓子干啞地咳了兩聲,聽著華夙這挑剔的話,聲音輕弱地應(yīng)了一聲:醒了,進(jìn)來。
小芙推門而入,端著銅盆急急忙忙走了過去,將自家姑娘扶了起來,兩眼淚汪汪的。
容離側(cè)身看她,上下打量了一陣,見她身上未纏有什么鬼氣,也未見到什么明顯的傷,這才松了口氣。昨日將這丫頭拋下,她本就惴惴不安,如今一顆心總算沉下去了。
小芙擰干了帕子,給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擦起臉,剛給姑娘擦好了臉,她自個的臉上卻是眼淚縱橫,一雙眼紅通通的。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小聲道:我昨日好似和姑娘走散了,不光走散了,我還昏在了半山腰,所幸老爺差人將我?guī)Щ貋砹恕?br />
容離心道這丫頭當(dāng)真傻,懵懵懂懂的,至今還不知自己被青衣鬼附身一事,如此也好,若是知曉此事,也不知得被嚇成什么樣子。
她又咳了兩聲,嗓子雖說比原本啞了些許,可聲音依舊是細(xì)細(xì)弱弱的,水。
小芙眼里還流著淚,急忙把帕子扔進(jìn)了銅盆,起身朝桌邊走去,把那被華夙把玩過好一陣的瓷杯拿了起來,小聲說:這茶都涼了,我給姑娘換一杯。
華夙就坐在鼓凳上,氣定神閑地看她,屈起食指在桌上輕叩了兩下。
小芙哪知道身邊坐了個鬼,更不知這杯茶并非是她家大姑娘倒的。她拿起了杯子,把茶水倒進(jìn)盆里,轉(zhuǎn)而又提著茶壺出了門。
門一合上,華夙便道:你這婢女把我茶水倒了。
容離坐在床沿,抬手捋起睡亂的頭發(fā),輕聲道:你回回都倒了茶,卻不喝。
喝不得凡間的茶。華夙又捏起桌上的瓷杯,只是杯中茶水已別倒盡。
容離斟酌著問:難不成還有專供鬼喝的茶。
華夙揚(yáng)了嘴角,眼底卻壓根沒有笑意,自然。
容離一瞬不瞬地看她,未等小芙回來,自個兒穿了鞋,把掛在衣桁上的狐裘拿了下來。
凡祭掃,凡人聚會給亡魂供上茶酒。華夙幽幽道。
容離裹緊了狐裘,沒想到專供鬼物喝的茶竟是凡人祭奠時奉的,還以為僅是走個樣子。她捏著系帶,不緊不慢地打了個結(jié),小聲道:那可有人給你供茶。
若當(dāng)真是鬼王,也不知華夙生前是何身份,該是十分厲害,才當(dāng)?shù)闷疬@個王。
華夙卻久未回答,未被黑綢遮起的臉面上浮現(xiàn)一絲寒意,上挑的眉梢微微壓著,好似不大樂意。她慢悠悠地轉(zhuǎn)著杯子,似在思索什么,半晌才道:無人奉茶。
容離愣了一瞬,訥訥道:你生前是在哪一戶人家,他們不供茶酒,豈不是連黃紙都不燒?
華夙輕笑,眉間寒厲如雪化去,我生來是鬼。
鬼胎。
容離忽地涌上一個念頭。
生來是鬼,那豈不是連黃紙都未收過,也未嘗過凡間供的茶酒。
門再度被推開,小芙提著茶壺走了進(jìn)來,姑娘,我換了一壺?zé)岵杌貋怼?br />
容離頷首,問道:你來時可有遇到老爺和夫人?
小芙搖頭:未曾,不過三夫人好像病了,我看婉葵正急著尋大夫呢。
病了?容離細(xì)嚼慢咽般輕吐二字。
也不知是染了風(fēng)寒還是怎么的,那屋門緊閉著,我也未看到個究竟。小芙拿起華夙手邊的杯子,問道:這杯子是姑娘用的么?
容離一時竟未能答出。
小芙心里覺得,這杯子不是自家姑娘用的,那還能是誰用的,未等姑娘回答,便自顧自倒了熱茶,給容離端了過去。
華夙意味深長地看向小芙手中的杯子,淡聲道:蒙芫被當(dāng)作爐鼎,不病便是怪了。
容離聽著她的話,一雙眼直往小芙端來的杯子瞅,一時間如鯁在喉,只好伸手接了。
姑娘小心燙。小芙細(xì)心道。
落入手中的瓷杯果真有些燙,可這杯子不光燙手,還燙眼。
容離頂著華夙幽深的眸光,嗓子干啞得厲害,想了想還是抬手抿了一小口。她知道,華夙把玩這杯子的時候,指腹還從杯口上抹了一下,她抿了這杯口,莫名像是抿了華夙的手。
小芙見她面色古怪,不由得問:姑娘怎么了?
無事。容離搖搖頭,又抿了一口,心下尋了個借口。當(dāng)時華夙吮了她指腹上的血,現(xiàn)下就就當(dāng)是她吮回來了。
小芙又道:三夫人病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回祁安,許是還要在這吳襄鎮(zhèn)待上兩日。
容離皺眉,她可不想在吳襄鎮(zhèn)多待兩日了,那和尚也不知還在不在鎮(zhèn)上,夜長夢多,還是早些回祁安為好。
靜坐了許久的華夙忽地開口:得早些走。
我聽別的姐妹說,姑娘在化烏山遇到了個好心人,是他將姑娘送過來的。小芙擠出笑,雙眼仍是濕漉漉的,一副想哭的樣子。
容離頷首,心下卻在想,什么好心人,一個破了戒的壞心和尚罷了。
我若是未和姑娘走丟就好了,我當(dāng)真不爭氣,什么時候不暈,偏偏那時候暈,姑娘到吳襄鎮(zhèn)定是吃了不少苦。小芙哽咽著,再說下去,當(dāng)真要哭成淚人了。
容離索性打斷,溫聲道:這不是好好的么,我有些餓了,你下去端粥和小菜上來?
我這就去。小芙抬手抹了眼淚,匆匆忙忙出了房門。
容離松了一口氣,著實(shí)見不得這丫頭哭哭啼啼的樣子,她可不會哄人。她握著熱烘烘的瓷杯,就跟手里捏著塊燒得火紅的炭,不自然地問:蒙芫既然吸了那什么傀儡香,豈不是記不得昨夜之事了?
自然。華夙言簡意賅。
那她何時才能好起來?容離又問。
沒個十天半月,好不起來。華夙起身朝窗邊走去,推窗時風(fēng)呼呼吹入,把她兜在頭上的黑綢給吹掉了。她也未將黑綢遮回頭上,而是微微瞇眼朝遠(yuǎn)處看,恰就是鎮(zhèn)西亭的方向。
她現(xiàn)下如何,走得動路么?容離眼里不見關(guān)切。
床都離不得,如何走得了。華夙看了一陣,寒聲道:那和尚走得倒是快。
走了?容離抬眸,你如何看出來的。
氣息。華夙道。
片刻,小芙端著粥和小菜回來了,神情緊張兮兮的,在放下了托盤后,才小聲道:姑娘,方才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大夫從三夫人的屋中出來,也撞見老爺了。
容離提起了興致,只是依舊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好似當(dāng)真將三夫人掛懷一般。她懨懨起身,走到桌邊坐下,捏起瓷勺道:大夫和老爺說什么了?
小芙本也想坐下,可還沒碰到凳子,便被容離輕飄飄地推了一下肩。她疑惑地站直身,聽見自家姑娘纖指一抬:你坐到那兒去。
這丫頭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坐到了容離指著的凳子上去,兩手趴在桌上,小聲道:那大夫說三夫人不知怎的,腎陰虧虛,你不知老爺如何,面色頓時就黑了!
華夙慢騰騰抬眼,若是容離未開口,這丫頭可就要坐到她身上了。
容離心下輕哂,面上卻依舊是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煙眉輕顰著,慢聲道:爹可有說什么?
老爺話都不說了,就光盯著那扇門,也未進(jìn)屋。小芙壓低了聲音,疑惑道:你說三夫人昨夜去做什么了,去化烏山時不是還好好的,怎忽然就虧虛了,這不是只過去一夜。
容離頷首,朝門頁望去,我去看看。
姑娘,老爺正在氣頭上呢。小芙連忙道。
容離笑了一下,爹豈會說我不成。
小芙心想也是,老爺疼大姑娘都來不及,又怎會說姑娘的不是。
華夙好整以暇地坐著,她腎陰虧虛,乃是被采補(bǔ)落下的病根。
容離自然知道身子虧虛是什么模樣,可腎陰,那豈不是
華夙朝伏在床腳酣睡的垂珠勾了勾手,那貓兒如被驚醒。
垂珠渾身一個激靈,猛朝坐在桌邊的鬼物看了過去,周身的毛都嚇得立了起來,喉中卻不敢發(fā)出丁點(diǎn)聲音,一雙碧眼戰(zhàn)戰(zhàn)巍巍的。
來。華夙道。
垂珠似不太情愿,可還是站起身,晃著身走了過去,細(xì)長的胡須抖了抖,似乎渾身都在顫。
華夙未著急入這貓的軀殼,如今小芙在,她也未不管不顧地抱起這貓?粗怪榉了_邊,她又道:這貓倒是聽話。
容離不著痕跡地朝華夙腳邊掃了一眼,心道這貓分明是被嚇的。
姑娘將粥吃了再去吧。小芙小聲勸了一句。
容離斂了眸光,捏著瓷勺的手久久未動。
再吃一些,總不能讓我陰間人送陽間人。明明是句冷嘲熱諷的話,可華夙語氣淡淡,連丁點(diǎn)譏諷也不見。
容離捏著瓷勺的手終于動了一下,將粥攪了一圈,舀起吹涼后抿上了一口。
小芙笑了一下,把菜往她面前推,姑娘多吃一些。
這丫頭還以為,是她讓你動勺的。華夙鼻間卻輕嗤了一聲,莫急,慢些吃,容長亭還在蒙芫屋外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