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婆婆一見她走近,就要握她的手,盛夏天也止不住念叨,要她多穿衣;
徐娘子待釋月也好,也許是因為釋月從沒笑話過她嫁了個憨夫。
很多人也沒當面笑話過,但徐娘子就是知道他們的心思。
至于阿鱽,她跟喜溫有些像。
阿鱽頭一回拎著蟶子來餃子館的時候,方稷玄同她打了個照面就進后頭去了,似乎也不奇怪釋月怎么把這姑娘釣上來的。
釋月后來問他,方稷玄沒怎么想就道:“因為像她們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見,值得你觀察一下!
有些時候,方稷玄比釋月還要了解她自己。
天氣這樣好,釋月卻在胡思亂想。
忽然,湛藍的天空變得迷蒙,小呆在手爐里動了一動,透過鏤空的縫隙看街道上絲絲縷縷流淌而過的黑霧。
這黑霧詭異非常,可街坊們好像是瞧不見。
“怎么這一陣就冷下來了?”徐娘子搓了搓胳膊,進屋取來一件小噠噠的襖子,要馬奔給送去。
面婆婆面公公年邁畏寒,相互扶持著回屋添衣。
小呆左看右看,‘咦?黑霧好像不從我家屋檐下過啊?是因為阿娘設(shè)下的結(jié)界嗎?’
不只屋檐下,屋子里邊也不沾一點。
釋月歇在搖椅上沒動彈,只瞧著往來行人一個個束高了衣領(lǐng),縮著脖子抵擋這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
第64章 黑糝和紅腳隼
◎黑霧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連著趕了好幾撥!
入秋采珠, 三皇子親臨喙珠灣。
黑霧始終不散,百姓毫無覺察,只是納悶今年秋寒愈烈, 怎么是一瞬的事。
小呆與水霧性質(zhì)相克, 但從海上來的白霧天然而成, 氤氳朦朧,只是比較起來更喜歡干爽的晴天而已, 可這黑霧不同, 小呆有些怕。
倒不是這黑霧能把它怎么樣, 就好像趕夜路的時候忽然有氣息拂在后頸,尚未受到傷害,但也是頃刻間的事兒了。
路上咳嗽的人一下就多了起來, 藥鋪里治寒咳的藥材供不應(yīng)求。
徐娘子糝湯店的買賣倒是紅火, 只是每日送小噠噠去學堂, 她總憂心念叨。
瞧見釋月捧著手爐, 她咬咬牙也買了一個,每日出門前給小噠噠灌一碗熱乎乎的糝湯, 再擱上幾塊暖炭, 勉強能撐到下學回來。
“那夫子嘴上說什么節(jié)氣未到, 不好用炭,我看他就是摳!全是半大小子, 也不怕凍出個好歹來!”
徐娘子一邊說一邊擱下兩碗糝湯,笑道:“你這鋪子里還真是暖和, 我店里成日滾著湯都比不得呢!
店里一刻都離不開人, 用不著釋月費心想著怎么糊弄過去, 徐娘子已經(jīng)回去了。
面公公和面婆婆寒咳不止, 買賣都沒辦法做了。
徐娘子忙里偷閑, 讓馬奔送了黑糝湯過去。
尋常糝湯里用的都是白胡椒,而黑糝用的卻是黑胡椒,所以湯色稍微偏黑一點,滋味更加偏濃一點。
兩位老人家也不怎么吃肉,牙口不行了,牛骨雞骨吊一個味就行,湯底里是有麥仁的,使得葷湯黏稠,更多谷糧香氣,攪進一個蛋,絲滑落胃,醇厚濃烈,驅(qū)寒最好。
但一入夜,等糝湯給予的溫暖退去,他們便又會咳個不停。
方稷玄讓小呆燒炭,尋常木塊被它的火氣燒透,制成的木炭有暖人之力。
面婆婆和面公公靠他送過去的炭火緩了過來,小噠噠晨起去上課,回來時手心也還溫溫的。
“他這是在找我們嗎?”方稷玄看著那無孔不入,如一卷黑色紗帳般罩下來的霧氣道。
“有這么大的本事?”釋月冷笑一聲,道:“就像小東西的屁一樣,是他無法消解的一些殘留,你沒聽徐娘子說,夜里總發(fā)噩夢嗎?”
老幼生病,青壯夜夢,夢中全是可怖至極的情緒,但一醒過來,卻又記不清了。
方稷玄看著滿天空的屁皺眉,垂眸瞧見小呆捂著屁股一臉無辜,又忍不住撫額一笑。
此時此刻竟然還笑得出來,方稷玄自己也覺得有點訝異。
黑霧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連著趕了好幾撥。
阿鱽從來沒有這樣慶幸自己能掙更多的銀子,炭價飛漲,棉襖價貴,她統(tǒng)統(tǒng)能買得起。
她娘享著清福,弟弟上了學堂,鄰人做白事沒銀子,哭哭啼啼來求她們家。
她娘心腸軟,給了些,暗地里又接針線活偷做,想給阿鱽補上這筆銀子,結(jié)果被阿鱽弟弟說破了。
她娘一臉惶恐的說:“這個錢恐怕是要不回來了!
“你給了多少?”阿鱽還以為她把自己給的積攢都花用了,即便如此,她自己還留了大半,全然夠他們一家子生活。
“五錢!彼飬葏鹊。
“五錢?”阿鱽嘆了口氣,道:“五兩、五十兩也不打緊,阿娘,我能掙的!
她娘還是一臉憂心,弟弟也小聲道:“阿姐,咱們還是省著點花吧。學堂私下里都在說,日后這喙珠灣的主子,還不知……
阿鱽一個眼刀橫過來,驚得弟弟立刻閉嘴。
“外頭都在這樣說話?也是,威風撒得也太大了,不言不語一句,就領(lǐng)著親兵進了喙珠灣!
阿鱽聽了這話,總覺得不安,在家中短歇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出去了。
弟弟瞧著她翻身上馬的利落背影嚅囁道:“阿姐真是越發(fā)厲害了,人也冷冰冰的。”
她娘聞言緩緩看了過來,探究地打量著自己的兒子,柔聲道:“你又聽了什么,又往心里塞了什么?”
阿鱽弟弟一愣,道:“呃,同窗說……
他說不出口,就見娘別過臉去,道:“銀子哪里那么好掙,得日日提著人頭,擔著性命!你只拿她做阿哥,敬她畏她,以她做榜樣,少聽你那些同窗說些酸話!那些言語不好聽,總譏她是個女子,可我也是女子!
“阿娘怎么說起這些來了,我沒應(yīng)和過,可旁人的嘴怎么堵得上呢?”阿鱽弟弟忙是爭辯。
“怎么堵不上?隔壁鄰居里可還有說你姐姐不好的?人家瞧你臊眉耷眼的,說你姐姐幾句,你也不回嘴,自然越說越厲害!卑Ⅶ佀飮@口氣,道:“在學堂里待了幾日,你的嘴皮子倒不及從前厲害了,我看這學堂不上也罷!
阿鱽弟弟跪下認錯,可又一臉迷茫,道:“娘,可書上是另一番道理。”
“書,是人寫的嗎?”
“那自然是!
“既是人寫的,就未必全對,哪些道理你覺得對,就聽,不對就不聽。”
“娘,你這話倒有點盡信書不如無書的意思!
“什么?文縐縐的,我聽不懂,有這個道理就好,不然你總覺得娘老婆子一個,盡胡言了!
阿鱽很早之前就掙銀子養(yǎng)家了,言傳身教,所以弟弟只是在眾多‘長舌夫’的圍剿中迷惘了片刻,還可以被娘親點醒,不似其他人一般,直到入土都是這副腦子。
阿魛知道王翎這樣肯重用女子的皇子萬中無一,她也見過三皇子,并不是遠遠地看到,而是不到半丈大的距離。
他看著阿鱽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狐疑和輕蔑。
應(yīng)該是各自像了娘親的關(guān)系,三皇子王翡和王翎除了眼睛之外再沒有其他相似的地方。
薄薄的眼皮,深深的褶子,長長的眼型,很貴氣,但阿魛覺得王翡那雙眼睛叫她不舒服,可能是瞳色的關(guān)系,眼烏很黑。
“既是死囚,還歇什么?投進水里去。”
王翡此次前來毀珠灣奉的是圣旨,做的算是一個欽差,阿魛雖然沒有明明白白聽過彈壓平衡之術(shù)這個說法,但也感覺到王翡這般高調(diào)而大張旗鼓的做派,是對王翎來說是一種打壓和蔑視。
“這幾個死囚都是訓過的,采珠二十余顆,且品相皆在二等之上者可以回牢中休息。水下消耗大,他們補足精神,明日才能更好的取珠!
阿魛覺得自己說得已經(jīng)很明白了,口吻也恭敬,半晌沒聽見王翡說話,她抬眸正與他對了一眼,也許是日頭恰好照耀,阿魛隱約看見他烏瞳之中似乎還疊了一個瞳孔。
‘三皇子是重瞳子?’
阿魛想著卻見黃瞳一豎,分明是蛇目,她驚得汗毛倒豎,再一看,連忙看旁人。
她此時被王翡盯了個正著,眼看著就要倒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一個個低下頭去。
可王翎手下的陳大人沒有低頭,但阿鱽見他看著王翡的眼神有些焦慮,并沒震驚害怕。
居然只有她看得見三皇子這副詭異樣貌!
“婦人心慈手軟,難堪大任!蓖豸溆挠恼f話的聲音也隱約帶著一種陰冷的‘嘶嘶‘聲,“還是做回采珠女更恰如其分!
此話一出,便王翡的隨侍就押著阿魛推她下海采珠。
水里都是阿魛一棍子一棍子抽打過的死囚,阿魛這樣手無寸鐵的被推下去,不就是要活生生的溺死她?
阿魛沒進水里的時候,隱約還聽見陳大人為她求情,說她雖為女子,但才干不俗,且是這珠場的管事,這樣斷送了性命,豈不耽誤采珠大事。
“做一個珠場管事真是太抬舉她了,我朝要什么人才沒有!
王翡早有準備,居然這般明目張膽的將自己的人推了上來。
處世為人總有一個邏輯,王翡再怎么驕傲自大,不把王翎放在眼里也罷,身為皇子帶著一群精兵跑到別的皇子地盤上頤氣指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翎就算勢弱,可來一個甕中捉鱉也不難。
王翡難道就想不到這一層,還是說他有什么非來不可的理由?能保自身安全的倚仗?
陳大人滿腹疑問,水面上已經(jīng)看不見阿魛了,他偷偷給隨從打眼色想讓他把王翎請來。
不過是片刻功夫,陳大人就見聽見一聲慘叫,隨從被割了喉嚨,踹進了珠池里,洇開一池的血水。
“古籍上有言,以血肉蚌,可令蚌多產(chǎn),且產(chǎn)出的珍珠華彩萬千,六弟試了那么多的法子,怎么就沒試這一個呢?”
陳大人倚著大石才沒癱軟,驚懼地看著王翡哆哆嗦嗦道:“三皇子怎會有此種念頭!以,以人之血肉養(yǎng)蚌,養(yǎng)出來也是妖精,珠也是邪物,你,你實在……
王翡負手而立,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這些都是死心塌地跟著王翎的人,像阿鱽一樣,本來活不了多久了。
海面上的血色久久不散,王翡微一皺眉,只叫幾人把投下去的死囚和阿鱽拽上來。
一共五個死囚,死了兩個,阿鱽的繩索拽到頭,居然空了。
“她有鑰匙!被钕聛淼乃狼舸謿獾溃骸八麄儙讉想報復,被她殺了。”
王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被阿鱽擺了一道,但她又不是鮫人,還能在海里待多久,必定是在哪塊礁石后頭偷藏著,就下令讓人把阿鱽找出來。
這時節(jié)的喙珠灣候鳥紛紛,南來北往忙著遷徙,很多是途中路過此地,落下來吃些魚蝦覓食。
陳大人仰臉看著漫天候鳥,其中除了海鳥之外,還有不少猛禽,例如白肩雕、烏雕和王翎很喜歡的紅腳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