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落下一道閃電,釋月眼睜睜看著白光懸在方稷玄頭頂,但卻只是虛晃一槍,未傷他毫分。
“發(fā)生什么了?怎么忘了距離?”他們之間至多只能分開三里地的距離,若超出這個范圍,釋月的靈力就會盡數(shù)消失。
她身下的洼地里已經(jīng)蓄了好些水,潔白的衣裙洇在雨水里,倒有些水墨的意蘊(yùn),臉上都是朵朵泥花,顯得一張臉分外素白。
縱然方稷玄心里清楚釋月的強(qiáng)大,摔這么一下根本沒事,她現(xiàn)在之所以躺在這一動不動,只是在憤怒,更可能是在琢磨著要怎么了結(jié)了他,可他還是壓抑不住腦海中愚蠢至極的念頭——她看起來可憐極了。
方稷玄并不會避雨的術(shù)法,他也沒有帶雨具,身上很快就被雨淋透了。
俯身時,幾滴雨水順著他的黑發(fā)滴下來,落在釋月的眼睛里。她沒眨眼,銀圈黑眸只是輪了一輪,濕濕潤潤的,仿佛有淚。
釋月望向方稷玄的同時伸出手,道:“背我下山!
真是荒謬,她只消兩個呼吸就能出現(xiàn)在家中的搖椅上,眼下卻要他背。
方稷玄沒有說話,只是拽住她的腕子背過身去,等她趴好了,這才輕輕托著她的腿站起來,往山下走去。
釋月自然不會安安分分的待著,她撥開方稷玄散在后頸的長發(fā),用細(xì)白的指頭撫過那個刻滿符文的項(xiàng)圈。
“骨灰鍛鎖,皮肉做縛,人乃天地間萬物之首,怎么能殘忍到這種地步?”
方稷玄剛想說話,忽覺后頸傳來一陣穿鑿劇痛,他腳步稍滯,又如什么都沒感覺到般繼續(xù)走著。
釋月的食指化作一根細(xì)細(xì)的銀勾,已在方稷玄后頸上捅了一個血洞,正深深的鉆進(jìn)去,在他的脊骨上輕輕敲擊著。
這種肌體上的損傷殺不了方稷玄,也不會反噬到釋月身上,只是單純的折磨而已。
銀勾纖細(xì)有力,敲擊之聲篤篤,釋月覺得心情好了一些。
“誒,這聲像不像銀豆推著小扶椅在走?”
死不了,痛卻是不假。
方稷玄踩到一塊不穩(wěn)的山石,身子一晃,下頜處蓄著的雨水被甩掉。
“別同孩子的玩具相提并論!
釋月在他耳畔輕笑,乖乖應(yīng)下,“好。”
方稷玄背著釋月一路下山,好些人都瞧見了。
釋月聽見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縮回手指,盯著那個深可見骨的血洞欣賞了一會,在腳步聲追上來的時候,隨手扯過方稷玄的一縷頭發(fā)遮住。
“你,你們也遇到那只羆了?是不是?”追上來的這個少年總跟在那穆雀邊上,也是要撇下那穆雀逃跑時,猶豫不決的兩人中的一個。
“什么羆?我采藍(lán)莓崴腳罷了!贬屧码S口胡謅,又似隨口一問,“怎么了?你們遇上了?”
那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滿臉愁色。
“有人受傷嗎?”釋月明知故問。
“那穆雀,他的腿骨頭都裂了!鄙倌瓴恢朗遣皇且蘖,低著頭,別過臉去。
“別哭呀!贬屧聫姆金⑿成咸匠錾碜觼,語氣極柔和的說:“說起來那穆雀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呢,早早的管喜溫要了三只鹿,瞧瞧,真是高瞻遠(yuǎn)矚!這殘了不是死了,按著人頭還得貢鮮呢,你們是好兄弟,往后可得幫襯呀!
她用這種寬慰人的口吻說著刻薄的話語,少年一時間還未反應(yīng)過來,居然順著她的話點(diǎn)點(diǎn)頭,等方稷玄都走出十來丈了,才覺出不對勁來。
“你可真毒啊你!”他吼著。
隔著重重雨幕,四周嘈雜,兩人的背影都模糊了,釋月本該聽不見的,或者聽見了,也聽不清的,但那少年分明見她側(cè)首一笑,甜蜜得仿佛是聽到了什么褒獎。
第11章 燉魚頭和貼餅子
◎燉魚頭貼餅子有泡和沾兩個吃法,泡著吃的話,餅子要多烙幾層,厚些,如果是沾著吃,那么拿著面團(tuán)往熱鍋沿上那么一擦,能揭下來就熟了,焦脆焦◎
很快,山下的漢人也知曉那穆雀被羆所傷的事,這尚算平靜的小山村里,也被不安籠罩。
釋月覺得籬笆墻外的小娃變多了,男娃女娃,大娃小娃,都扎堆在附近待著。
或是玩泥巴,或是追逐打鬧,或是坐在草地上淌著口水,給這個加油,給那個助威。
“你們成天在這做什么?”釋月?lián)炱鹨桓?xì)棍子,敲了敲喬金粟的腦袋。
她算是很乖了,不吵鬧,帶著狗和喬銀豆坐在一塊干凈的大石頭上嚼蘿卜干。
腦袋被敲了,她也不生氣,轉(zhuǎn)過來時掏出一根沒吃過的蘿卜干遞給釋月。
“爹娘讓在這待著呢。”
釋月要哄嘴也吃飴糖,怎么會啃蘿卜干,嫌棄地用棍子推開喬金粟的手腕,“為什么?”
“怕羆來,有方郎君在,就不怕了!
“誰說他會護(hù)著你們的?”
“方郎君同釋娘子是夫妻呀!
釋月也是被他們當(dāng)做夫妻當(dāng)慣了,冷笑了聲懶得反駁,“哪又怎么了?”
“你們以后會有娃娃的,所以也會疼我們這些娃娃!
釋月又不是人,哪會生孩子,不過這話倒是給了她想法,不如弄團(tuán)虛氣進(jìn)方稷玄的身子,讓他一日大肚,也叫別人看樂子。
喬金粟見釋月發(fā)笑,以為無事,卻見她片刻后收起笑容,道:“這也太想當(dāng)然了!走開遠(yuǎn)些,少來擾我清靜!”
幾個頑皮的娃娃在家都是被打罵慣了的,釋月的罵聲還沒人家爹媽一個噴嚏響,自然不怕。
反而是喬金粟這個最乖的站起身,牽著妹妹要回去了。
她剛走一步,棍又橫在跟前了,“你倆進(jìn)來!
喬金粟仰起臉,就見釋月瞇眼看著那些泥臟小孩,震蕩出絲絲逼人的靈力。
剎那間,四周一靜,鳥鳴蟲叫全沒了,除了粟豆以外的孩子們忽然打了個寒噤,起了通身的雞皮疙瘩,一個個哭爹喊娘的跑開了。
也是巧,風(fēng)云起了變幻,一卷一卷的云跟浸了墨似得,飛快的侵吞著光亮,眨眼間雨就落了下來,非常大的雨點(diǎn),砸在地上都有坑,打在人身上都生疼。
雨季就是這樣的天,不稀奇,小溪都漲成湍急的大河了。
這些日子叔伯嬸子吼孩子的話都差不多,‘不許去河邊!沖走了魂都逮不回來!’‘撈魚?撈你個頭!?自己還沒魚大!’
“那黑豹能進(jìn)來嗎?”
喬金粟見釋月點(diǎn)頭,忙牽著喬銀豆進(jìn)屋里來,漂亮的黑狗也跟著走進(jìn)來,在釋月腳邊盤成一個順滑的狗卷。
釋月垂眸看了一會,沒忍住伸手在它背脊上摸了一摸。
這一把摸下去,黑豹的耳朵耷拉下來了,后腰卻抻著尾巴高高的揚(yáng)起,簡直是舒服恭順到了極點(diǎn)。
相比起人,牲畜簡單討喜多了,同樣是三魂七魄,它們的魂魄不似人類那般明朗,尤其是爽靈和幽精這兩魂。
三魂中首要一魂叫胎光,就是元神,就是命。
爽靈是第二魂,就是靈智和天賦,若無爽靈,就是個只知吃喝的腔子。
幽精是第三魂,可以說一個人的天性喜好,喜歡吃葷吃素,還是吃谷吃肉,愛武樂文,喜男好女,凡此種種,都由幽精來定。
牲畜的爽靈黯淡,幽精淺薄,所以才會為人驅(qū)使豢養(yǎng),只知拱鼻啄米,而那些長在山林草原上的動物,這兩魂要充裕許多。
不過眼跟前這只黑狗雖是家畜,但兩魂明亮出挑,此時正用前爪撥弄著一只獐皮滾球,同喬銀豆你推來我推去的玩著。
喬銀豆矮墩墩一坨坐在地上,還不及黑豹看起來聰明有主見。
釋月輕輕拍它的腦袋,道:“難怪你瞧不上那些整日吃屎追尾的蠢貨!
黑豹‘嗚嗚’一聲,似乎是贊同。
喬嬸子冒雨從田頭趕回來,見釋月收留了粟豆,連聲道謝,又開口想用秋收谷糧換一碗食給兩個女兒吃。
雖然是一張秋天才能收割的大餅,但的確是賺的,見釋月答允,田中活計(jì)要緊,喬嬸子夾戴著兩頂草帽匆匆而去。
雨把綿延的綠山擦成一卷朦朧夢幻的布,‘嘩啦’喧鬧不停,卻襯得屋中靜謐安寧。
缸里的花鰱是方稷玄早上才抓來的,才一條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占了一個缸底,一般來說魚大了肉死硬而不嫩,但可能是因?yàn)楸苯宄汉疀龅年P(guān)系,各種鰱鯰鯉鯽即便長到了小臂這般長,肉質(zhì)依舊鮮美細(xì)膩。
燉魚還是漢人吃得多些,村里人大多只一個灶,一口鍋,既叫魚占了,沒處煮飯熬粥,就下點(diǎn)面條什么的。
若有早間剩下的餅子,撕巴撕巴扔進(jìn)去泡著吃,餅子半浸在湯汁里,軟韌不糊爛,挺好吃。
灶上沒有剩的餅子,釋月舀了一瓢面半瓢水和進(jìn)陶盆里,慢慢用手抓勻揉捏。
她喜歡和面,跟玩泥巴一樣,但又干凈噴香,扯一塊老面頭頭丟進(jìn)去一起和,這團(tuán)面就活起來了,蓬蓬軟軟的。
喬叔做籠子抓野雞厲害,捕魚卻是苦手,所以喬家吃魚的次數(shù)不多。
方稷玄在門邊殺魚,惹得喬金粟和喬銀豆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看,但又不敢近方稷玄的身,忽見他起身把手放在水缸里蕩了蕩,然后把個玩意丟了過來。
粟豆低頭一看,見一個乳白半透明的魚鰾,因?yàn)槭峭旰脹]破損的,所以鼓鼓的。
魚鰾是能吃的,有些人還特別喜歡這一口,韌韌的,粟豆不明所以的抬頭,一張小臉和一張更小的臉困惑地望著方稷玄,看得釋月發(fā)笑。
“給你們踩著玩的!
她和方稷玄雖不會受冬日冰封所困,但方稷玄總喜歡裝裝樣子,也會多弄些魚剖腹凍上,以免大雪封門。
那天總有十來個魚鰾叫釋月一氣踩爆了,‘叭’一聲在鞋底裂開,莫名上癮。
喬銀豆還不會踩踏,最后是喬金粟去踩掉的,她踩得太小心翼翼了,只發(fā)出了輕輕一聲‘噗’,但兩個丫頭還是傻樂了一陣。
燉魚頭和餅子有泡和沾兩個吃法,泡著吃的話,餅子要多烙幾層,厚些,如果是沾著吃,那么拿著面團(tuán)往熱鍋沿上那么一擦,能揭下來就熟了,焦脆焦脆的沾魚頭汁吃更好。
喬金粟仰臉看著釋月,就見她慢悠悠的用面團(tuán)擦著熱鍋,指尖一勾,就揭下一張,白嫩的手怎么看也不像鐵打的。
方稷玄走過來,不言不語的遞給她一雙長筷,釋月白他一眼,又瞥了眼喬金粟,接了過來。
魚是越燉越好吃的,魚頭更是如此,屋里的香氣像是被雨堵著出不去,愈發(fā)濃郁起來。
即便坐在高凳上,喬金粟人小,就能望見個鍋沿,她見釋月和方稷玄動筷,才拿過一片餅子沾沾湯汁遞給銀豆,自己又拿一片沾沾,面餅子加魚湯,已經(jīng)吃得很滿足。
忽然,眼跟前的空碗里落下一大塊魚肉來,這是沿著骨刺夾出來的嫩肉,半根細(xì)刺都無。
喬金粟望了方稷玄一眼,用眼睛道謝,然后用餅子夾了魚肉,喂給喬銀豆。
“還挺會吃!贬屧掠X得這對小姐妹有趣,便夾了一塊魚腦過去。
魚腦如化凍,魚唇黏糯,面頰肉又是頂頂細(xì)嫩的,脊背上的魚肉則韌些,半截魚身上各處肉也有不同滋味。
一餐吃罷,眾人滿足。
喬銀豆也算初生牛犢不怕虎,在釋月的搖椅上呼呼大睡,喬金粟頗有眼色的給釋月搬來木椅一張,同她一塊坐在門邊看雨。
黑豹得了方稷玄給的一根野豬骨,尾巴搖得都沒停下來過,啃一會起來蹦一會,繞著方稷玄的膝頭打個轉(zhuǎn),快樂得無法抒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