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湖竟沸騰了起來,一團晶瑩剔透的水從中升騰而出,竟與那放入湖中的火焰凝為一體,不斷流動、變換,宛如道法中的陰陽。
父親用帶來的水瓢輕輕一撈,便把那團水火撈入了瓢中。
他們再也不需要一只只牛皮水袋和一沓沓的符咒了。水團和火焰似乎達成了一個完美的平衡,只要一個小小的瓷盅就能裝下。
那天晚上,父親很開心。
他久違地帶著木清住進了一家高檔的酒樓,點了許多吃的。
他也喝了很多酒。在醺醺的酒意之中,他對木清說:“我們很快就能救你的阿娘了!
他喝醉了。
木清把他拖到床上,脫了鞋,蓋好被子,想了想,又將他們隨身的行李抱入懷中,也在一旁的空出的地方默默睡下。
然而,在不久之后,她被悉悉索索的撬門聲驚醒了。
帶頭的是那個給他們領路的人。她聽到那人壓低了聲音,說:“兩位大爺,就是這個人,東西就在他包袱的一個小瓷盅里!
木清在他們看不見的角度用力地推了推父親。父親翻了一個身,沒有醒,甚至打起了鼾。
那三個人已然開始到處找起了包裹。
該怎么辦?
該跳起來叫人嗎?
可出門的路被那三人擋住,窗戶又離得很遠。她跑出去沒兩步就會被他們抓住。
其中一個人離她越來越近了,遲早會發(fā)現(xiàn)包袱就在她懷中。
在倉促之中,年幼木清做下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借著父親的遮擋,從包袱中悄悄翻出一張冰雪符,貼在了那裝著兩樣逆天奇物的小盅上——哪怕是逆天之水,它依然是水,很快凍成了冰。而后,木清一個咕嚕,將它倒進了嘴里。
那奇異的冰涼在她的嘴里涌動著。
木清小心翼翼地將小瓷盅放回原處,裝作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保持靜止不動。
那人發(fā)果然發(fā)現(xiàn)了她背后的包袱,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小盅。可掏出來掀蓋一看,什么也沒有。他低聲罵了幾句,走開了:“不是包袱里這個,可能是他藏起來了,再找找!
他們在屋子里到處翻動,遲遲不肯走。
木清感覺嘴里的那團奇異的水流越來越熱。她暗暗祈禱著,祈禱他們能在她堅持不住之前離開。
她的父親咳嗽了幾聲,又在夢中嘟噥了幾句什么。三個人的動作瞬間一止。
一人不安地道:“他不會快醒了吧?”
另一人沉默片刻,道:“算了,走吧。萬一他真的是個什么異士,恐怕不好對付!
他們走了。
木清松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她放下心來的最后一刻,木清感到有一股暖流突兀地從她的喉間滑過,滑入她的胃中——她不小心將嘴里的東西咽了下去。
她的身體時熱時冷,肚子里好像有火在燒,卻又立刻被一股冰涼蓋過。
在昏昏沉沉中,木清能感覺到父親在帶著她到處跑,可無論她如何努力,也睜不開眼向外界瞧上那么一瞧。
而后,不知過了多久,在陣陣的酷寒和熾烤之中,她感到有一股細細的溫柔的力道在她的體內(nèi)延伸,為那股火熱和寒涼指引方向。
她醒了過來。一個老人坐在她的床頭。他說,他是鎮(zhèn)異司提刑司的司臺,不過現(xiàn)在是他的徒兒在管事——她的劍已經(jīng)使得比他更好了。他說,是他幫助木清理順了經(jīng)脈,讓那團水火徹底融入她的身體,不過歸根結底,還是木清自己命大,竟能在兩樣奇物侵入肺腑之后依然活著。他說,從此以后,你可以以此為基,進行修煉了。
木清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父親在帶她焦急地四處求醫(yī)無果之后,聽從人家的建議,來到了王都,帶著她拜倒在了鎮(zhèn)異司的門下。
他們暫時住在了鎮(zhèn)異司。
沒有了那團清水和火焰,父親似乎一瞬間蒼老了很多。他坐在鎮(zhèn)異司的院子里,總是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他生了一場大病,沒有來得及趕回家,便去世了。
木清在那位老人的陪伴下將父親的棺木送回了老家。
當年的老宅早已易主,一個個陌生人在她曾經(jīng)無憂無慮玩耍的宅院進進出出,好奇地望著她。
她又來到他們出發(fā)前暫住的地方。在她母親曾經(jīng)躺過的那間小屋子里,當時送他們離開的那個姐姐正一個人安靜地繡花。
姐姐的眼角爬上了皺紋,頭上長起了華發(fā)。她抬起頭,看到木清,在短暫的怔愣之后,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原來,木清的母親已經(jīng)走了許久許久了。在他們離家不久之后,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木清并不恨她的父親。她知道,他只不過是個被執(zhí)念和恐懼蒙蔽了雙眼的可憐人。
她也不怪罪自己。且不說在來鎮(zhèn)異司之后不久,她便明白了所謂“五行丸”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哪怕那是真的,發(fā)生的一切也只不過是偶然中的必然。
害死她父親的不止是希望落空之后的失望,也是他深種在自己心里的心魔。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只想盡她所能,用力地活著。
很久以后,當木清被鎖在不知名處的鐵鏈上,在自己的血肉和靜脈里又感覺到那股熟悉的酷熱和寒涼,她沒覺得痛苦,只有一種“啊,早該如此”的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