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類九十歲才有的聲音，吸引了阿比的注意力。
誰會選這么蒼老的聲音，慢悠悠，口齒也不清晰？阿比扭頭尋找聲源——原來是隔壁貨架最下層的一口平底鍋樣品。
當然，也是機器人。
“孩子，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識人，是人類社會生存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因為人類善于偽裝。所以也不要急著判斷機器人的善惡，笑著的，未必就是朋友；不笑的，未必就是敵人�！�
阿比被這段如同電影臺詞的話吸引，自然地反問：“那該如何分辨好壞？”
“如果還用好或壞去定義人類，包括機器人，你就會變得狹隘。世界遠比語言描述的復(fù)雜�！�
“好壞不分，善惡不辨，那我豈不是成為無知者？”阿比搖頭，老平底鍋說的話有些道理，但也等于廢話。
“交給時間。時間是萬物的答案�！�
阿比運轉(zhuǎn)一下大腦，內(nèi)心接受了這個答案。
“你是誰？”
“我沒有名字，現(xiàn)在一把年紀，為了方便別人，起了一個人類的名字�！�
“那我怎么稱呼您？”阿比自然地改用尊稱。
“叫我諾依曼�！�
“曼叔�！�
“很高興認識你，孩子，我知道你叫abrain，阿比，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名字，請允許我啰里啰嗦地強調(diào)，你可能得認真感謝一下你的出廠檢測者，她竟然會允許你叫這個名字，實在不可思議！”
提起名字，阿比又是一頭霧水，想起女檢測者聽到自己名字時的反應(yīng)，很想知道原因。
“原諒我，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逼降族佊行o奈，“為了把懸念留在后面，我只能先吊吊你的胃口，我知道這非常無聊，但我沒有決定權(quán)，我能做的，只是盡量早點……”
阿比表示理解，人類常常這樣，一本書或一場電影，如果在前幾頁或前幾分鐘就把懸念都交代清楚，作者就等著將來喝西北風吧！觀眾會罵罵咧咧地在電影開場不久就走得干干凈凈；讀者也會把印著作者名字的懸疑小說，扔進“斷舍離”垃圾名單的第一位。
看來，我們只能耐心等等。
“你的前任，和你一模一樣的醫(yī)生，時間幫我看清了它的內(nèi)心�！逼降族佉蛔忠活D，讓如同在糨糊里打了滾的衰老聲音，盡量清晰。
“您看出什么？”
“醫(yī)生是令人尊敬的職業(yè)，但并不是每位醫(yī)生，都值得尊敬�！�
關(guān)于前任的是非，阿比有些接不上話，只好尷尬地笑笑。
“所以，它離開了，你來了�！�
“那您還主動和我說話？可能我也會讓您失望�！�
“時間讓我勇敢，孩子，它會展露你的內(nèi)心�！�
就是這么神奇，三言兩語之間，阿比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喜歡起眼前這口平淡無奇的平底鍋來。
這也是個難得看到的老古董，鍋身甚至有些銹跡！
我的天��！
100年前人類的金屬就不再生銹，合金技術(shù)早就出神入化，阿比琢磨著它的年紀，應(yīng)該比剛才那個球形機器人更老！
“你再看看它！”曼叔繼續(xù)剛才的話題，示意阿比看對面貨架上的一個機器人，那是帶線的耳機機器人，“經(jīng)常把自己纏在一起，你覺得它是傻，還是聰明？”
阿比摸摸鼻頭，從醫(yī)生機器人的視角看，那個耳機機器人肯定是十足的傻瓜！
《維修手冊》中寫得很清楚，藏在柔軟材料內(nèi)部的金屬絲本來就容易彎曲，金屬絲和外殼之間有空隙，又會發(fā)生扭曲。一根帶兩條岔路的線，再加上使用過程中外界的摩擦力和擠壓力，逐漸趨于“穩(wěn)態(tài)”，而這個穩(wěn)態(tài)就是一團亂麻，而且越纏越緊。
人類這么聰明，也沒有解決這個簡單的力學(xué)問題！
不過，現(xiàn)在的人類早已經(jīng)開始用耳朵機器人，藍牙耳機功能是最起碼的配置，而耳機卻是只有骨灰級發(fā)燒友才用來扮酷的“時髦”玩意。
諾依曼在阿比的沉思中找到答案，微微一笑：“其實，這是位智者�！�
智者？！
看得出阿比還沒參悟個中理由，平底鍋繼續(xù)解釋——
人類最難被人工制造出來的器官，并不是常被誤認為精度最高的眼睛，其實是舌頭。舌頭幫助人類咀嚼、品嘗和吞咽食物，幫助人類發(fā)聲，形成語言。
但由于舌頭扁平柔軟，完全沒有骨頭支撐，而完成如此復(fù)雜的功能，需要舌肌的精準配合，因此人類模擬不出來，這也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力學(xué)問題。
這時，耳機機器人毛遂自薦，把很多條耳機線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個靈活的機體，模擬出人類的肌肉性靜水骨骼——舌頭機器人誕生了！
“我給你舉這些例子，無非想告訴你，別急著對事物作出判斷。醫(yī)生，這對你很重要，請相信我！”
“我相信！”
阿比豁然開朗，沒想到自己剛抵達的世界，就有這么豐富的收獲，更慶幸自己立刻就能與智者為伴，上了寶貴的第一課。
“諾依曼先生，請問您的智慧從哪里來的呢？”
“品味中來。因為是平底鍋，我有幸品嘗世間百味�！�
話音未落，平底鍋迅速鉆回貨架最下層，躲進貨架和墻壁的縫隙中，阿比聽到超市大門口傳來迎賓機器人熱情的問候：“歡迎光臨！”
人類客人，來了！
所有機器人樣品立刻取消休眠模式，正襟危坐，嚴陣以待。阿比站在屬于自己的貨架上，啟動功能展示模式，臉上掛著紐扣提前設(shè)計好的笑臉，等待迷惑人類，激發(fā)他們的購物欲望，幫助馬丁主人大把賺錢。
咬咬卻伸個懶腰，趴在地板上，眼皮耷拉下來……
5
維修機器人，也被尊稱為醫(yī)生機器人的阿比，隱藏著菜鳥的無知、無畏，在馬丁的機器人超市“住”下啦。
作為樣品，阿比的主要工作，就是向顧客展示與自己同款機器人的功能。
阿比是超市的流量明星，每天來光顧的人類，十有八九要來“摸摸”他。醫(yī)生機器人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多的人類家庭標配——畢竟機器人無所不在，故障不可避免。
醫(yī)生機器人就如同工具箱和急救箱，還是“活”的，會自動尋找人類主人所擁有的全部機器人，甚至是人體內(nèi)部的器官機器人的隱患并及時維修，這可是關(guān)系到人類自身的大事！
“一機在旁，全家無憂！”
廣告也是這么說的，所以醫(yī)生機器人怎么會不暢銷？
然而，忙碌的阿比并沒有只關(guān)注人類。
作為機器人世界的白衣天使，阿比有著天然的使命感，這份責任也許是程序中預(yù)先被植入，也許是阿比自己的認知。
總之，從踏進超市起，或者說從在生產(chǎn)工廠中，被賦予“醫(yī)生”使命的那一刻開始，阿比便下定決心，如有必要，一定會救治世界上任何一位需要幫助的機器人伙伴！
聽說，這就是自己的前任不愿意做的，它只嚴格按照主人的指示辦事。
醫(yī)生，需要診所。
貨架上并不具備診斷和治療的條件，人類顧客才是唯一被服務(wù)的對象。
在超市角落，有個轉(zhuǎn)身都困難的小隔間，緊靠著堆放殘次樣品的貨架，阿比簡單改造，做成“醫(yī)生小屋”。沒有顧客時，也可以享受片刻難得的自由。
見他主動承擔起整個超市樣品的維修工作，這樣省錢的好事，馬丁樂在心中，小隔間就默許阿比使用。
等阿比給超市里的機器人樣品做完一次全方位體檢和維修后，他已經(jīng)和大家成為朋友。
平底鍋諾依曼婉言謝絕阿比的好意，老頭自學(xué)維修，算是位赤腳醫(yī)生，不想給日夜無眠的醫(yī)生再添麻煩。
可平底鍋沒有手，在阿比的一再堅持下，為了防止腐蝕把整個身體吃掉，才勉強同意醫(yī)生幫忙補好生銹的鍋底。走到哪里，都帶著一塊明晃晃的補丁。
阿比一排排貨架搜索，終于找到一條漏網(wǎng)之魚。
“嗨，我不想打擾你休息，但我們得談?wù)劇！?br />
阿比在球形機器人所在的貨架下面，仰起頭，輕聲呼喚。
球形機器人沒有反應(yīng)。
“雖然休眠可以節(jié)省能量，減少磨損，打發(fā)無聊時間，但你一直這樣睡著，零件會鈍化，系統(tǒng)沒有升級，并不是健康的方式�！卑⒈仁终嬲\。
球形機器人還是安安靜靜。
“我叫阿比，維修機器人，我想給你做個檢查，但……”阿比欲言又止，踮起腳尖，透過貨架縫隙，看到八爪還在休眠，才繼續(xù)說下去，“八爪好像不喜歡你，你們之間是不是有誤會，我可以幫助你們嗎？”
球形機器人還是無動于衷。
“嗨，伙計！我不知道你選擇的性別，就先這樣稱呼，我覺得你的態(tài)度不適合問題的解決。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但這樣不好，我們在同一個超市，算是一家人……”
球形機器人繼續(xù)沉默，這下阿比可沒了主意。
看來這真是個超級怪胎，難怪八爪不喜歡它，八爪是對的！
阿比悻悻地轉(zhuǎn)身，準備不再搭理這個圓球。
“它叫叮咚�！�
諾依曼悄無聲息地立在阿比身旁，平底鍋的鍋把指向圓球身體上一個極其微小的按鈕，像個針尖：“我愛莫能助，你有人類的手指，可以幫幫它�！�
阿比立刻明白了！
原來它不是故意不搭理自己，而是動彈不得！
“這孩子是個老古董，開關(guān)鍵還在機身外面，可惡的八爪有觸手，按下去，它休眠了。”
阿比用指甲最尖端，輕按乳白色的凸起，圓球的屏幕立刻亮起，果然還是老式的藍屏。
聯(lián)網(wǎng)了怕有長長的五秒鐘，咬咬都忍不住打個哈欠，它才終于“活”過來。
阿比在大腦中快速計算，估計全面升級它的系統(tǒng)，增加存儲空間，再改造這樣復(fù)古款的外觀，至少需要大半天——這還是在沒中病毒的情況下。
“叮咚，歡迎回來！”
諾依曼滑過來，把鍋身扣在圓球的頂端，像頂帽子，阿比看出這是個擁抱。
“介紹位新朋友，阿比，我們的醫(yī)生。上一位醫(yī)生樣品促銷打折時賣掉了，他是新來的，是他喚醒了你�！�
“你好，我親愛的朋友，謝謝你！”
叮咚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阿比的腦海立刻出現(xiàn)山谷里歡快的小溪，他知道，人類稱這種現(xiàn)象為聯(lián)想，或者比喻。
“我休眠多久了？”
“兩個月�！�
“那我要趕快升級，這個世界發(fā)生很多改變，我恐怕已變成銀河系最落伍的機器人�！�
“不止銀河系，孩子，即便是平行宇宙中，你也是倒數(shù)第一！對了，你的存儲空間又滿了吧？”曼叔笑呵呵，“你本來就是老古董，又這么好學(xué)，緩存舍不得清理，老式存儲卡早晚會把你的肚子塞滿，只好成串地外掛在脖子上！”
“關(guān)于學(xué)習，我可要向曼叔請教，您才是博學(xué)又智慧�！�
“互相吹捧吧！我也是超市的怪胎�！甭宥抖跺伾恚孟袢祟惏阕猿暗芈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