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蒼老肅穆的聲音道:“阿彌陀佛,蕭施主,你喚老衲前來此處,有何貴干?”
蕭遠山呸了一聲,恨道:“玄慈!你這犯盡戒條的老禿驢,休要再裝模作樣了。你進來看看,這地下坐的都是你什么人?”
玄慈并未動作,而是在原地唱了聲佛號,彎腰行禮道:“二十多年前雁門關(guān)一役,的確是老衲對不起施主。這些年來,我一直心懷歉疚,深覺無法補償當(dāng)年犯下的罪孽。”
得知虛竹的父親是少林方丈玄慈的時候,慕容復(fù)對這個驚天八卦只是挑了挑眉,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但一聽得“雁門關(guān)”三個字,他的神色馬上巨變。王語嫣悄悄探手去握他的手,只覺他一向溫?zé)岬闹讣饩褂行。一時間,竟像又回到了當(dāng)年在樹上監(jiān)視慕容博時的情景,她心頭微酸,與他十指交扣。
蕭遠山哈哈一笑,笑聲中滿是蒼涼與激忿:“你明白就好,如今你便來補償一下犯的罪孽,如何?”
玄慈向前行得數(shù)步,借著月光看清地上的葉二娘與虛竹,失聲道:“這是……”
“這是你婆娘和你的私生子!”蕭遠山沉聲答道。
玄慈震驚地看向葉二娘,后者含淚地向他點了點頭。
“阿彌陀佛,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近三十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盜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為此懸心!毙日f到此處,微微一笑,“果真是因果報應(yīng),一報還一報!
玄慈未將喬峰的身份說出,而只是模糊地描述了一下,是為著要讓葉二娘與虛竹少知道些內(nèi)情,蕭遠山不起那殺人滅口的心,這母子倆的危險也就小些。
慕容復(fù)聽到此處,在心下暗自思忖,哪一位江湖上負有聲望的英雄好漢才是玄慈所說的那一人?他思維敏捷,從蕭遠山殺全冠清、汪劍通突然病死這兩件事上想去,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來,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王語嫣見他神色有異,便用眼神詢問,慕容復(fù)抬起頭,用口型說道:“喬峰!”
王語嫣大為驚訝,同時又松了口氣。慕容復(fù)能自己推測出這件事來,她便不用想盡辦法去暗示了。她定了定神,只是有點擔(dān)心慕容復(fù),好朋友變成了世仇之子,他此時心中必是驚濤駭浪。
見她眼神里寫滿擔(dān)憂,慕容復(fù)緊了緊握著她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虛竹似是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瞪著雙眼懵懵懂懂道:“娘,我不大明白,這位施主說,方丈是我爹。方丈真的是我爹?為什么一夜之間,我又有了娘又有了爹?”
葉二娘無言以對,痛哭失聲。玄慈目光復(fù)雜,嘆了一口氣,想向虛竹伸出手去,摸摸他光滑可鑒的腦門,終還是收了回來。
“兒子這一報還了,老婆這一報呢?”蕭遠山喉頭滾了滾,眼睛紅了,“一個半點武功也不會的女人,你們也忍心下得去手?還說什么佛門慈悲?”
玄慈又念了一聲佛,閉著眼道:“蕭施主,你欲如何?若是老衲身死,便能贖清這一罪責(zé),便是萬死我也不會推辭的!
“你死?沒那么便宜!”蕭遠山走至葉二娘與虛竹身邊,將掌平放在葉二娘天靈蓋處,“你嘗嘗我當(dāng)年妻死子散的滋味,如何?”
玄慈向前邁出一步,阻止道:“蕭施主,我作的孽與她無關(guān),還請高抬貴手,老衲立刻自絕于你面前。”
葉二娘一驚,哭叫道:“你不可這樣!我這輩子已經(jīng)是這樣了,死了還落清凈。你是少林方丈,怎么能為了我這樣的人赴死?”
蕭遠山冷笑一聲,抓住葉二娘頭發(fā),指著她臉說:“他會為了你而死?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一個讓你未婚生子,之后二十多年對你不管不問的男人,會為了你而死?他只不過不想多造殺孽,他是為了他媽的佛祖而死!女人和佛祖他都要,他就是個他媽的虛偽的老和尚!”
葉二娘瞠目結(jié)舌,待要維護玄慈,卻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來。
說到暴躁之處,蕭遠山把葉二娘一甩,恨道:“老禿驢,你根本就不把她當(dāng)妻子看,她又有什么資格……還是兒子吧,你來嘗嘗失去兒子的滋味,這可公平?”
虛竹在一旁,雖然不甚理解蕭遠山的指責(zé)所為何事,但看母親的情狀,即使蕭遠山的大掌正放在他天靈蓋之上,略震上一震他就會頭骨盡碎,還是開口大聲道:“佛門凈地,請這位施主不要口出穢言,污辱佛祖,也不許罵我媽和方……和我爹!”
玄慈長嘆一聲,慈愛地看著虛竹:“虛竹,你是個有佛心佛性的好孩子,是我對不起你。二娘,你也看開了罷。”
說罷,他盤腿坐下,神情莊嚴,雙手合十道:“蕭施主,請你放了他們兩個,我立刻在此自絕心脈而死。”
“不——!”葉二娘與虛竹的驚呼交雜著響起。
王語嫣聽得焦急,轉(zhuǎn)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慕容復(fù)已經(jīng)直起身來,似要有所行動,趕緊傳聲給慕容復(fù)道:“表哥,你要去救那個老和尚?”
“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事,我本不能插手!蹦饺輳(fù)眉頭緊鎖,“可這樁恩怨說到底,是為著我爹才結(jié)下的,如今任何人都可以眼睜睜看著玄慈死,我卻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可是現(xiàn)在那位前輩正在氣頭上,你要是出去,他想要殺你怎么辦!”
“父債子償,他要那么想也無可厚非。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是沒有一點招架之力,會小心的!
王語嫣急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是站在正義的這一方?jīng)]錯,但前提是他完好無損。她還沒活夠,不想殉情而死啊……
“傻丫頭,你這么一急,樓下早就聽出你呼吸來了!蹦饺輳(fù)輕輕笑了笑,在她唇邊吻了一吻,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你在這里等著,我下去,去去便來。便是為了你,我也不會有事的!
“不,你說過去哪里都帶上我!”見他似乎有一些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的意思,她脾氣上來,扯住他手跳下了書架。
木地板上咣當(dāng)一聲脆響,樓下的吵鬧哭叫聲瞬間靜默了下來。
“上面的朋友,可否現(xiàn)身聊聊?”蕭遠山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惱火,這也難怪,任誰在殺人放火的時候被打斷,都不會有好臉色。
“現(xiàn)在你必須帶上我了!蓖跽Z嫣大義凜然地抱住慕容復(fù)的胳膊,生怕他拋下她獨自下樓似的。
慕容復(fù)苦笑,挽了她手,正欲說話,卻聽見一個人躍下樓板,輕巧落地的聲音。
剛才還有第三個人躲在藏經(jīng)閣上面?
“慕容施主,老衲還以為早已與你陰陽相隔。既然你并未往生,又何故蒙面?”玄慈率先出聲招呼。
“大師果然高明,一眼便認出我來了!蹦侨私庀履樕系暮诮,露出一張儒雅清秀的臉來,“不錯,正是在下!
聽見父親的聲音,慕容復(fù)心中一緊,無論父親是為著什么現(xiàn)身,目前都是千鈞一發(fā)之際,稍有個不慎便要以命相搏的,身為人子,豈能在上面安穩(wěn)躲著?他見王語嫣仍是抓著他不放,心下明白她是要與自己共生死,不免感動,便攜了她手,一道也躍了下來。
見樓上又躍下極年輕的兩個人來,站到了慕容博身旁,玄慈有些不明所以,葉二娘與虛竹也被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的人弄得有些發(fā)懵。
“孽障,我只道你們不小心弄出聲響,便索性替你們出來,你們做什么又跑了下來?”慕容博跌足嘆道。
“爹,人多主意也多嘛!币娔饺輳(fù)面沉如水,王語嫣小心翼翼說道,“表哥也是擔(dān)心你!
“慕容小子,你帶著媳婦躲著聽我們說話做甚?這老兒和我一起躲在這少林寺里也有個二十年了,原來是你爹?”蕭遠山見是他們,臉色稍微松了松,但仍頗為不爽。
“正是。拜見各位前輩!蹦饺輳(fù)嘴唇緊抿成一線,他知曉這其中的利害,若不是自己跟了來,怕是這等天大的事情,還不知道該怎么個了局。
一時間無人說話,王語嫣不安地看了看四周,道:“各位前輩,大家有什么話都慢慢說,不要喊打喊殺的,這里是佛家凈地,這樣不好!
“這位女施主說的有理,只是如果你不要偷偷上這兒來就更好了,我們少林不收女客的!碧撝顸c頭認真道。
“呆和尚,你娘不也在這里坐著?”王語嫣又脆又快地說道,“她不也是女的?”
虛竹愣了愣,覺得有理,又覺得不大對,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唉,吃素吃多了,腦子就是不大好使。你娘是被人抓過來的,我是自己溜進來的,這二者大為不同。你要是這么反問我,我不就無話可說了?”
虛竹恍然大悟:“多謝女施主賜教。”
蕭遠山見自己苦心營造的復(fù)仇場面突然被一家子三口人攪了局,小姑娘和呆小和尚的這番對話又讓這嚴肅的氣氛瞬間活潑了起來,頓時有種虛脫無力感,咳了一聲,正色道:“不知你們慕容一家在此是做什么的,不過我與慕容老兒打過幾架,不分勝負,互相欽服的很,慕容小子和媳婦也幫過我,我勸你們還是莫管閑事,這老禿驢與我有大仇,今日是有我沒他,有他沒我的!
玄慈合掌閉眼道:“阿彌陀佛,天道輪回,報應(yīng)不爽。蕭施主,你可知這位慕容老施主,和我們之間的恩怨,有著極大的干系。他詐死多年,原來竟和死里逃生的你一道潛在敞寺中。天機真是玄妙,玄妙啊……”
蕭遠山聽出不對來,喝問道:“他與雁門關(guān)一事,究竟有何干系?”
玄慈只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有契丹武士要奪取少林秘笈,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后來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dāng)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nèi)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
蕭遠山似遭重擊,原來他這二十多年來心心念念要報仇的大惡人玄慈,是誤信他人挑撥,背后假傳音訊的真正禍首,竟是自己在少林寺有過數(shù)面之緣的慕容博。他心中疑惑茫然,翻天覆地,唯有對慕容博的痛恨逐漸清晰,憤怒在他血液中急速奔流,使他高大的身軀竟也微微地顫抖起來。
慕容博垂下眼眸,平平道:“身為大燕皇室后裔,重責(zé)在肩,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我當(dāng)日是真心與你相交,但再好的朋友,放到復(fù)國大業(yè)面前,也是比無可比的!
“慕容,大燕……原來你是鮮卑皇胄!那當(dāng)日你便是想挑起宋遼之爭,好從此漁利了!毙壬袂楸瘧懀瑩u頭嘆道,“只是你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的性命么?”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也都是命數(shù),我沒有什么好辯解的。”慕容博看了一眼雙手握拳鋼牙緊咬的蕭遠山,“蕭兄,我當(dāng)年對事不對人,于私我是有愧于你,但于公,若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仍然會照做不誤!
“慕容老賊!你還有臉說!”蕭遠山大喝一聲,朝他直撲了過去。
“前輩請等等!”慕容復(fù)搶上前去,攔在二人中間。
“復(fù)兒,此事發(fā)時你還未出生,與你無關(guān),你退下!
“臭小子,你給我滾開!”
慕容博與蕭遠山的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怕傷到自己兒子,一個是滿心怒火只恨不得將真兇立即撕碎,都并沒有向慕容復(fù)出手。
饒是如此,王語嫣還是焦急萬分,眼睛往四下里看個不停。傳說中的掃地僧呢,都這個時候了怎么還不出來?救命要緊!
“我知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我是小輩,本不好置喙。只是能否先緩一緩動手,我們坐下來商量如何解決!蹦饺輳(fù)架開慕容博與蕭遠山,冷靜地說。這句話他用上了八成內(nèi)力,整座藏經(jīng)閣嗡嗡作響。他心知藏經(jīng)閣離僧侶們住所較遠,這才放心使用內(nèi)力傳音。
蕭遠山、慕容博、玄慈心中均是一怔,未料到慕容復(fù)功力已是如此深厚,內(nèi)力稍遜的葉二娘與虛竹則被震得頭暈心慌,除了王語嫣之外,閣中其他人都是意外萬分。一時間藏經(jīng)閣中安靜無比,只有慕容復(fù)沉穩(wěn)平和的聲音。
“蕭前輩,此事原是我家的不是,我知道便是再怎么向你賠罪,也是無法彌補的。只是你與我父親武功相當(dāng),若是殺個你死我活,必然是兩敗俱傷,若是萬一你出了什么閃失,他日又怎么去見喬兄弟?他活了近三十年,還不知道自己身世,難道你不想與他父子相認?”
想起喬峰,蕭遠山哽了哽,仍是硬著脖子道:“我便是拼著這條老命不要,也要殺了這慕容老賊,先報了仇再說!”
“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姓蕭的,你來吧!二十多年前你便是契丹第一勇士,我卻不怕你!”慕容博氣性上來,也是老夫聊發(fā)少年勇,傲然喝道。
蕭遠山與慕容博口中一邊說著,一邊都已出掌。由于離得極近,藏經(jīng)閣內(nèi)地方又并不寬敞,外家功夫顯然是施展不開的,兩人都打定主意,要以內(nèi)力相拼。
慕容復(fù)深知,若是讓他們對上了掌,那除非有第三人冒著被震斷心脈的風(fēng)險分開他們二人,否則在其中一人內(nèi)力耗盡倒下之前,這場比拼斷然不會結(jié)束。
他身為人子,即使明白過錯全在慕容博身上,也無法坐看父親涉險,蕭遠山是苦主,更是他好友至交的生身父親,他也決計是要保全的。這兩個人,他都不能讓他們死。
本來蕭遠山與慕容博出掌,都是繞開了夾在中間的慕容復(fù)。慕容復(fù)深吸一口氣,竟未躲避,反而更加迎了上去,兩手一抵,正好一左一右同時接住了他們送來的掌力。一陰一陽的兩道強勁內(nèi)力瞬間沖入他體內(nèi),真氣之間鼓蕩夾擊,猶如一條寒蛟與一頭暖龍在體內(nèi)撕咬纏斗,饒是他已有了遠超他年齡的內(nèi)力修為,還是禁不住喉頭一甜,嘴角溢出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