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浮擺擺手。
熱風不但往他臉上吹,還鉆進他房里,試圖趕走冷氣占據此地,異想天開過于天真。
熱風形成浪一陣接一陣,謝浮在找兒時那條小狗尸骨埋葬地,上面全是草。
謝浮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他以兄弟的口吻叮囑道:“注意點,高中生要節(jié)制,免得影響課堂效率。”
“沒事兒,我有分寸。”遲簾走了出去。
老謝向來陰晴不定不打常規(guī)牌,他不覺得有什么反常,倒是老季,怎么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也不和他們一塊兒在食堂吃飯了。
不會是被他秀恩愛秀刺激了吧?那就也找個談唄,又不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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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簾剛出謝家,奶奶就打來電話,老人家說話沒什么精神氣,問他吃沒吃飯,在做什么。
“奶奶,你哪不舒服?”遲簾嚴肅地問道。
“哪都不舒服!
遲簾一聽就知道奶奶沒什么大問題,多半是跟那個世家的女兒有關。
果不其然,遲奶奶說的就是這個事。
那小姑娘她是真的滿意,瞧著哪兒都好,可惜啊,一家子因為工作調動去了外地。
在京市都不聯(lián)系,分隔兩地就更不可能了。
遲簾伸腳在墻邊的草里撥撥,沒見到蛐蛐,他還想抓一只回去給顧知之玩呢。
“奶奶,您是不是又忘了您孫子還沒高中畢業(yè)?”遲簾進家門。
“奶奶只是讓你多交朋友。”遲奶奶有自己的擔憂,“你一天到晚只跟你的發(fā)小兄弟在一起打游戲,不和女孩子玩哪行。”
遲簾的神經繃起來了點,他半試探:“奶奶不會是怕我喜歡男孩子吧?”
手機那頭一片死寂。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遲簾不走了,他蹲下來,一屁股坐在打磨過的黑色磚石上面,抬眉看著林木噴泉后的四層小樓,樓里是他對象,他們之間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煽情也會傳染,他就被顧知之傳染了。
電話里響起老人受驚過度的蒼老聲音:“我看你是不想有奶奶了!”
遲簾扯起唇角:“奶奶不氣,我不開這種玩笑了!
“你趕緊多加女孩子微信,在學校沒時間,放學總有時間!边t奶奶拍著胸口喝水,“就交普通朋友,別對哪個女孩子胡來,給人許諾這個許諾那個,你現(xiàn)在又負不了責!
遲簾很想說他怎么負不了責了,他不就是還年少嗎,這也要被偏見。
老人家已經換了個話題:“孫兒,我想小知之他奶奶來京市玩,她不肯!
遲簾的面色變得難看,他忘了那個能成功利用他奶奶達成目的的老人了,那是個很會打感情牌的厲害角色。俗話說家有一老等于一寶,他跟顧知之頭上壓著兩個寶,兩座山。
奶奶在等他給意見,他心不在焉:“有的人不喜歡離開家。”
遲奶奶沉吟片刻,做了個決定:“那我去找她!
遲簾看見顧知之出來接他了,他老早就伸出一只手等著被牽:“行,帶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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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奶奶沒聽孫子的話,她一個傭人都沒帶,自己背個包就去了桐市。
好一番找才找到大山里的村子。
顧奶奶當時在地里施肥,她見到被村長領過來的遲奶奶,只驚詫了一小會就在水坑里洗洗手,帶人回家去了。
不過顧奶奶沒和遲奶奶走一起,她挑過糞水,身上難聞。
遲奶奶在顧家小屋轉悠一圈,愜意地找了把竹椅坐在屋檐下看院子里曬的玉米,小魚,菜干,什么都新奇。
顧奶奶用過年的水準招待了她。
其實遲奶奶只想吃地里種的小菜,不想吃大魚大肉,但她沒說,她吃了兩碗飯。
遲奶奶在家是戴珍珠耳環(huán)跟項鏈的,來這之前全摘了,穿的也樸素,她有意想和顧奶奶好好敘敘舊。
誰知顧奶奶不怎么和她說話,就只是忙,在家一會掃個地,一會擦個灰,一會潑個水,到了外面就更忙了,走個路都要撿就幾根柴火拿手里。
遲奶奶跟在顧奶奶后面,她去哪,自己去哪。
就這么過了兩天,遲奶奶還在顧家,她在中間的屋墻上看到了一張獎狀,是小知之幼兒園得的獎,“全勤小明星”只有一張,上面一點灰都沒有。
小知之學習是差了些,但他性情品格都不錯,將來不會過不好的。
院子門口突然傳來“咚”地聲響,顧奶奶扛著鋤頭要去地里,遲奶奶趕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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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死曬的天氣,顧奶奶暈倒在田埂上,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屋里。
遲奶奶一個人把她背回來的,幸好平時有鍛煉,不然哪搬得動。
顧奶奶掙扎著想爬起來,沒成功。
遲奶奶來這兒以后第一次叫她名字:“秀芳,你今年體檢了嗎?”
顧奶奶沒聽到似的,再次嘗試著爬起來。
遲奶奶看她褲腿下露出來的一截腿,浮腫成什么樣了都。
顧奶奶快速把褲腿往下一拽。
遲奶奶看不到腿了,就看她那張沒點正常氣色的臉:“你不會沒體檢過吧?”
顧奶奶已經坐起來了,她找鞋穿,襪子上都是縫縫補補的痕跡。
遲奶奶起身出去,再進來時手里多了一樣東西,是一份病例,她猶豫著問:“秀芳啊,你是不是……”
一只枯瘦的手伸過來,用力拽走病例砸在床上。
遲奶奶嚇一跳。
顧奶奶繃著松垮蠟黃的臉,眼神有些駭人:“顏心,你來我家做客亂翻我的東西,還有沒有點做人的禮貌?”
遲奶奶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年,哪受過這氣,當下就紅了眼:“你暈了,我去你屋里看有沒有什么藥,找的過程中不小心碰倒你的那個小柜子,我收拾的東西發(fā)現(xiàn)的病例!”
顧奶奶知道誤會一場,臉色卻沒半點好轉。
遲奶奶攏了攏花白的發(fā)髻,她情緒管理好,此時已經平復下來,柔聲問:“秀芳,你的身體,你孫子知道嗎?”
顧奶奶瞬間劍拔弩張:“我們很多年沒見了,上次也只是電話聯(lián)系,我用人情道德綁架你,這點你心里清楚的很,你來我這也只是你好日子過夠了沒勁了想找點新鮮事做做,沒必要裝親近關心我的病情!
遲奶奶傷心了,晚飯沒出來吃。
顧奶奶去廚房揭開鍋,把放在鍋里熱著的一碗飯菜端出來,抹掉碗底的一層飯粒端去屋里,敲敲門。
“我不吃!边t奶奶慪氣。
門外沒動靜了。
遲奶奶在屋里越坐越生氣,她氣不過地打開門,以為走了的人沒走,還端著碗站在原地。
就在遲奶奶要尷尬地關門時,一只手攔住了她的動作。
顧奶奶把碗筷塞她手里,咳嗽著坐到門檻上面:“他不知道。”
遲奶奶蹙眉心:“為什么不告訴他?”
顧奶奶和她同歲,站一起像差了輩分,有錢人保養(yǎng),窮人耗命。
屋門口響起顧奶奶的聲音,不含一絲糾結痛苦,更沒有抽泣哭腔,她平平靜靜地說著。
“他在上高三,這么關鍵的一年,要適應京市一中的高強度學習,要獨自面對同學們的排外環(huán)境,要準備高考,我跟他說什么!
“一個沒出校門的孩子,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天塌下來當然是我這個做奶奶的頂著!
“我只盼我不在了,他能有口飯吃,有個地方睡,有想做的事,這幾樣可以靠努力,其他都是命。”
“別讓我孫子知道,你要是說漏嘴,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遲奶奶小聲:“就跟我不會做鬼一樣!
顧奶奶在等她的承諾,她拿起筷子在碗里戳戳點點:“我不會告訴小知之!
“你發(fā)毒誓!鳖櫮棠滩荒茏屵@件事有一點意外。
遲奶奶:“……”
她不敢置信:“秀芳,我是個兩只腳進棺材的人了,你要我發(fā)毒誓?”
顧奶奶潑辣地抄起掃帚:“你發(fā)不發(fā)?”
遲奶奶見形勢對自己不利趕緊端著碗躲到一邊:“我要是違背承諾,就讓我沒有重孫!
這誓很毒,顧奶奶把掃帚往地上一扔。
遲奶奶夸張地擦擦不存在的冷汗,其實她能理解秀芳的做法,到她這個歲數對生老病死是釋然的,可小年輕不會。
小年輕會難過。
就像她怕她走了,孫兒沒了奶奶。
遲奶奶嘆息:“ 你自己想通了,實際上瞞能瞞得了多久?你看我這不就誤打誤撞發(fā)現(xiàn)了你的秘密,小知之早晚都會知道的!
“那就晚一點知道,越晚越好!鳖櫮棠膛闹澴由系幕,“我會想辦法拖到他考上大學!
遲奶奶在心里冷哼,想辦法?自以為是!她打算聯(lián)系自己這邊的人脈,找渠道買一些進口的藥。
“我這個月在你這住下了! 遲奶奶吃了口飯,“你也別有壓力,我不用你頓頓給我殺雞燉肉,隨便炒個菜就行!
顧奶奶按著腿遲緩地站起來:“頓頓殺雞燉肉?那除非我去賣血!
遲奶奶瞪她的背影:“你這人聽話不聽勸,我后半句你是一個字都沒聽。”
“你們城里人的隨便跟我們鄉(xiāng)下人的隨便,不是一種意思!鳖櫮棠套吡艘恍《温肪托谖萁,院里灑滿月光,蟲鳴在唱歲月安寧,只有它們能懂的歲月安寧。
“我說不過你。”遲奶奶吃了點飯就不想吃了,她怕屋角那位說她貴人不知人間疾苦浪費糧食,就強撐著吃完。
顧奶奶背對她手指小屋:“你也看到了,我家就兩間破房子,你幫我孫子進京市一中已經還了當年的人情,現(xiàn)在你再做別的,我報答不了你。”
這是猜到遲奶奶要給自己治病了。
遲奶奶無視她的生分,可惜道:“小知之要是女孩子,就能做我孫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