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親豁出老臉來,來求貴人把她帶走,他一人留在這里也罷了,可裴植卻拒絕了。
最后一點希望落空,父女二人都變得倉皇而茫然。
貴人肯定不會在這里久留,不知在他走了之后,他們該如何保住自身。
底層百姓的悲哀是共通的,他們的絕望很能感染其他人。
可白日他們在被州府軍欺負的時候,其他人還有想上前幫忙的心,現(xiàn)在卻不能去勸裴植接納。
這位大人說得很清楚了,他不接納有他的道理。
“這樣吧。”裴植終究沒有冷漠到讓他們這樣惶恐離去,想了想之后,他開口道,“你們隨我去漕幫總舵,在那里定居。那邊沒有州府軍駐扎,也沒有什么人插手,生活比較安寧!
眾人聽到這話,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
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羅管事更是兩眼發(fā)亮:這位大人也要去漕幫總舵?
那不是和他們一樣!
若是能邀他同路,那路上就算再遇到什么麻煩,有他那塊金牌在,也可以隨意打發(fā)了。
羅管事的心思活絡起來,原本萬念俱灰的父女二人聽到這個提議,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這樣也好,雖然不能跟在這樣的大人身邊,但是換個地方生活,總能避開那群兵痞。
漕幫總舵在潘幫主的治下繁榮向上,而且恪守規(guī)則,庇護老弱。
他們父女去了那里,想要謀生想來也不會太難。
兩人立刻答應了,對著裴植千恩萬謝。
裴植站在原地受了,一張俊臉在白發(fā)的襯托下,越發(fā)有超越這個年紀的不羈與灑脫。
“明日啟程!彼f,羅管事聽到這四個字又是一陣狂喜,“你們回去收拾好行李,明早過來吧!
父女二人再次拜謝,轉身離開客棧,打算回去收拾行李,不等明日,連夜就先過來。
兩人一離去,客棧一樓又再次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剛剛裴植對他們說話的時候,眾人都屏住了呼吸,沒有人敢說話。
看著父女二人離去的身影,陳松意不由得想到了江南現(xiàn)狀。
但凡有碼頭的地方,江面下都清濁難辨,暗潮洶涌,竟只有漕幫總舵是最后的凈土。
似乎到了那里,普通百姓才能夠生活得安心。
可是這樣能庇護他們的清凈之所,又還能維持幾時?
看裴植送走了那對賣唱的父女,羅管事也開始跟少爺?shù)吐曊f起了自己的盤算。
下午他打聽了一圈,只知道這位大人姓裴,身邊帶著一個護衛(wèi),但不知他是什么官職。
他愛喝酒,在這里住了兩日,性情似乎也是十分隨遇而安,不難相處。
“我去邀他同行,大概不會被拒絕!
馮家少爺聽完,慢慢點了頭:“這不是一般人。”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這位“不是一般人”的裴大人帶著他那小山一樣高大的護衛(wèi)在一樓看了看,然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張桌上,舉步朝著陳松意跟游天這邊過來了。
看到此人靠近,游天像刺猬一樣,一下子繃緊了身上的刺。
在他看來,這個名叫裴植的家伙比起下午的那些人來麻煩千倍萬倍。
——這種狐貍,一不小心就讓人著了他的道。
可是裴植的選擇好像也十分順理成章。
因為其他地方都是一桌四個人,唯有這邊一桌兩人,留有余位。
來到這對兄妹面前,他將游天那一臉戒備收入眼底,又看向臉色蠟黃的陳松意,然后微微一笑,問道:“能拼桌嗎?”
“不——”
“可以!
游天霍地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女。
能不能不要這么沒默契,給師叔拆臺?
白天他就發(fā)現(xiàn)她對這人崇拜莫名,對他這個小師叔她都沒有這么敬重過。
——這都什么。
可陳松意完全沒有理會他的目光,抬手指了指對面空著的座位:“大人請!
裴植于是點了點頭,拉開凳子坐下了。
落座以后,他打量起了陳松意。
原本他是對游天的來歷感興趣,可是現(xiàn)在他對陳松意也有了好奇。
他可以明顯感覺出這個少女對自己的好意,同她“兄長”完全不一樣。
有意思。
離近了看,可以看到少女在一臉病容的底色下是個標志的美人,眉眼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氣質卻很堅韌沉毅。
這種氣質……
裴植想到了邊關將士。
羅管事一早安排好了今晚的菜式,眼下店小二開始上菜。
很快就同中午一樣,把整張桌子都擺滿了。
裴植坐著,等小二上完菜之后叫住了他:“來一壺酒!
他的護衛(wèi)充滿壓迫感地站在一旁,在小二應下準備去給他打酒的時候,伸出蒲扇大小的巴掌攔下了他:“不要酒,上菜!
“這……”
小二一時為難地站在原地,不知該聽誰的才是。
還好桌上的姑娘開了口,替他解了圍:“我們的菜把桌子都占滿了,再添菜怕是擺不下。不介意的話,就請大人跟我們一道用吧。”
反正飯菜都是剛上的,沒碰過,直接添上碗筷就行。
馮家家大業(yè)大,羅管事也毫不吝嗇,給他們點的都是客棧的招牌菜,不委屈裴植。
此言一出,就連裴植的護衛(wèi)都感覺到了這姑娘對自家主人的不同。
他看向了陳松意,確認了她不是那種對浪子傾心的小姑娘。
——硬要說的話,倒是有點像軍中將士或是參謀看自家主人時的表現(xiàn)。
裴植這回安靜了稍長的時間,才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游天:“……”
好一個恭敬不如從命!
小師叔不理解,小師叔想要鬧脾氣了!
憑什么?憑什么讓他坐下來,還要奪自己的食物!他想吃不會自己點嗎!
可是桌底下,胳膊肘往外拐的師侄手牢牢地按住了他,不讓他起來。
游天只好忍住了脾氣,決定不看不聞不言,吃飯。
然而,這個姓裴的卻沒有半點自知之明,放著飯不吃,硬要來跟自己說話。
“小兄弟今日面對那兩人沒有半點懼色,叫人佩服!
游天都要端起碗埋頭吃了,被這樣打斷,不得不抬起了頭。
他壓下了不爽,盡量面無表情地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
裴植笑了笑。
你那看上去不是要拔刀相助,更像是要拔刀滅口。
裝作沒有看出游天的不耐煩,他又問:“我看小兄弟還懂醫(yī)術?”
陳松意在旁感覺出了小師叔的暴躁,只是不知他為何對裴植的惡感這么大。
他們應該沒有交集才對。
她于是代游天回答道:“談不上懂,家兄是藥郎,在山中采藥為生。加上家中有些土方傳下,因此懂一些粗淺醫(yī)術!
“原來如此!
陳松意既然接了話,裴植就自然地轉向了她,從她這里套信息,“你們這是要去——”
“我從山上摔下來,傷了腿!标愃梢庥蒙狭怂麄円宦愤^來編造的理由,眼不眨心不亂地道,“聽聞漕幫總舵有神醫(yī),能治腿,家兄就帶著我投奔了遠房表叔!
“對對對!”
前來套近乎的羅管事一過來就聽到陳松意這話,立刻打蛇隨棍上。
他來到裴植面前,向他行禮,滿面笑容地道,“裴大人好,我就是他們的表叔。今日真是要多謝大人了,不然我這侄子年輕氣盛,差點就要在那些州府軍手上吃虧!
對他會知道自己姓什么,裴植毫不意外。
像羅管事這樣精明的管家,能夠被信任,帶著車隊陪他家少爺出門,沒有些玲瓏心思跟應變能力是不行的。
剛剛在裴植往這邊來的時候,羅管事就覺得機會來了,馬上起身打點,然后才過來自薦。
“方才聽大人跟那對父女說,此行也是要去漕幫總舵?”
回答他的卻不是裴植,而是他的護衛(wèi)。
護衛(wèi)抱著手臂,粗聲粗氣地道:“我家主人好飲酒,把身體糟蹋得差不多了,老夫人憂心,聽聞漕幫有神醫(yī)蒞臨,讓我陪著主人過去碰碰運氣。”
傳說中的神醫(yī)本醫(yī):“……”
敢情能遇到這么討厭的狐貍,還是因為他自己?
護衛(wèi)說完,又變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羅管事目露了然,向著他道:“這不是巧了嗎?我也是陪著大少爺出來,去漕幫總舵求醫(yī)的!
他說完,再次看向了裴植,提出邀請:“大人你看,既是同路,我們馮家有空余的馬車,還有丫鬟跟小廝服侍。大人不如跟我們一起上路,途中諸事就由我們馮家安排,這樣既省心,也算是我為侄子之事報答大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