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痛苦像是不止來自她的身體,也來自她的心靈。
在看著父母兄弟、樓中姐妹一個個死去,甚至連承受了她所有愛與恨的陸天衡都擋在她面前,為了救她而身死以后,顏清原本以為不會再有人為自己而痛苦流淚了。
可是這個比她還小幾歲的少女,卻為她而痛苦。
她嘴角染血,對著陳松意露出了一個輕到像是虛幻的笑容:“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戴著面具的少女身體一顫。
顏清伸出了手,擦去了她面具上猶如血淚的一道痕跡,“你幫我殺死了仇人,還讓我們知道了有人在意我們,這世間沒有人會比你做得更好了!
顏清不知道自己的話對陳松意來說意味著什么。
從她回到這個時空以來,她就一直背負著常人難以想象的重擔,在拼了命地向前奔跑。
因為有很多事情她該去改變,有很多人她該去拯救,但往往不是所有人她都能救回來。
就像今日這座小樓里這些姑娘。
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顏清積攢起了力氣,從地上起了身,又過來扶陳松意。
事情還沒結(jié)束,她們不能待在這里。
在夏侯岐無頭的尸體前,兩人相互支撐著站在一起,看向樓中。
那些甲士已經(jīng)被戴著饕餮面具的游天殺得差不多了,尸體堆積在門口,堆成了一座小山。
樓里還活著的除了在負隅頑抗的幾人,就只剩下那些躲在角落的少女們。
在這個地方受盡了屈辱磨難的紅袖招姑娘們,已經(jīng)在最后一場戰(zhàn)斗之后,都停止了呼吸。
顏清的目光在那些哭泣的少女臉上掃過,在她們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她壓下了涌到喉頭的腥甜,對陳松意說:“我會送她們從暗道離開,還有這兩年我搜集夏侯岐他們的罪狀,我也會派可靠的人送出去。”
“拿著這個。”
身旁的少女遞出了一個錦囊,她的手顫抖著,錦囊上也染了血。
顏清伸手來接,聽她低聲道,“讓你的人拿著它去京城,把那些罪狀跟它一起,交到兵部尚書付鼎臣付大人手里。他會來給你們翻案,給你們洗刷冤屈,來這里掀翻一切,讓所有人看到。”
顏清的手也顫抖了起來。
兵部尚書付鼎臣,她聽過這個名字,傳聞他為官清廉,剛正不阿,是個好官。
拿著這個錦囊,她又想起了自己一家十三口是怎么被冤枉,怎么被處死的,想起自己經(jīng)受的那些折磨,還有殘破地茍活下來的痛苦,在這一刻,所有的堅持似乎都有了意義。
“是付大人的話……”顏清的眼前模糊起來,眼淚墜在錦囊上,把紋樣沾濕,“我信他一定會給我們清白,給我們公正的!
陳松意最后沉默地點了點頭。
她脫離了顏清的攙扶,走到一旁,伸手抓起了夏侯岐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接著,她走出了包廂,提氣喊道:“夏侯岐已梟首!”
這一刻,不管是聚在一起發(fā)抖的少女也好,還在負隅頑抗的甲士也好,都看向了她,看向她手中那顆殘留著驚恐的頭顱。
場面安靜了一瞬,然后那些甲士手里的兵器就紛紛掉在了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游天身形一閃,在他們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就欺身而上,一掌一個把他們擊飛出去,撞在墻上,昏死過去。
然后,他就閃身來到了陳松意面前,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頭顱。
不等她說什么,他就起出了落在她身上各大要穴的金針。
幾乎是立刻,陳松意身上的力氣就被抽空了。
她整個人虛弱得站不住,面具后的臉也變得蒼白如紙。
游天一把攬住了她,讓她靠著自己,隨后看向顏清。
顏清對他點頭:“這里有我,你們快走吧!
游天也不廢話:“照原計劃,我們出去把人引開,給你爭取時間!
說完,他就一掌轟破了門窗,帶著陳松意破窗而出。
帶著硝煙的晚風迎面撲來。
風馳電掣的飛馳中,游天抿著唇,聽見身旁響起某個莽撞至極的師侄虛弱的聲音:“跑慢些,小師叔,往游行祭典的方向走……逃出去的人已經(jīng)去搬救兵了,我們等等他們。”
“閉嘴!”游天本來被氣得不想說話,但還是放慢了速度,一手抵著她的后心,輸入了真氣去護住她的心脈,理順她身體里狂暴的真氣。
小師叔兇起來,很有當長輩的威儀。
陳松意被他拎著,在面具后老實地閉嘴了。
在紅袖招里面打起來以后,小師叔驚天動地的兩刀,嚇得外圍的甲士騎上了馬,飛快去搬救兵,這整條街上的行人也都散開了。
他們正走到先前吃餛飩的地方,餛飩攤檔上已經(jīng)一個人都沒有了。
游天攬著她,支撐著她身體的重量,一邊放慢速度等那些追兵來,一邊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早有預(yù)謀?”
“預(yù)謀什么?”陳松意悶咳了兩聲。
“預(yù)謀讓我扎你!”
游天走著走著,爆發(fā)了,“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險?就算沒有任何外部影響,只是用金針刺激你開門,都有可能會變成廢人,你——”
“不會的!标愃梢庹f,跟小師叔的這點身高差正好讓她靠著他,“不是有師叔你在嗎?而且我的運氣好,不會有事的。”
游天瞪她,只想松手把人直接扔到街上不管了。
——看你運氣好不好!
就在這時,前來救援的州府軍終于姍姍來遲。
前方帶路的甲士一看到大搖大擺的走在路上的兩人,立刻指著他們道:“就是他們!”
等看清戴著饕餮面具的那人手上拎著的頭顱,這個將士瞬時慘叫一聲,“他手里是指揮使大人!他手里拿的是指揮使大人的頭!”
一聽到這話,幾位前來救援的中層將領(lǐng)臉色都變了。
游天在面具后瞥了他們一眼,招搖過市地一晃夏侯岐的頭,把跟莽撞無比、肆意妄為的后輩計較的事先放到了一旁。
陳松意只感到他攬穩(wěn)了自己,隨后一個急轉(zhuǎn)就進了巷子。
一手帶人,一手提頭,游天朝著游行祭典的方向飛奔。
“追!”
如計劃中的一樣,這群軍隊見到歹人手上最高長官的頭顱,完全顧不上其他,全部朝著游天跟陳松意離開的方向追去。
紅袖招里,滿地的尸體仍舊留在原位。
那些少女全都被安排著由小樓后面的排水暗道離開了。
那個被鎖起來的藍衣女子逃過了一劫,在樓上房間聽見了下面廝殺的全過程。
顏清把她放了出來,讓她跟那些少女一起走。
“活著出去!
“你若愿意,就活著做個證人,不愿意的話,就隱姓埋名活下去。”
對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跟著她安排好的人從水路暗道走了。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顏清才轉(zhuǎn)身,一個人回到了這個污穢的大廳里。
她一邊走,一邊有黑色的血滴到身前,滴到腳面上。
……
城中,又一輪新的煙花綻放。
祭典游行的人群密集地狂歡,完全不受另一邊那場廝殺的影響。
軍隊追著兩人過來。
一來就看到他們兩個融入了人群當中,猶如兩滴水歸入了海里。
這里到處都是戴面具的人!
移動的人群中,隨處可見穿著戲服、表演儺戲的隊伍。
那些猙獰的面具,那些在火光下猶如復(fù)生的鬼神,還有各種唱腔跟詭異的笑聲,充斥著他們的視野跟大腦。
“人呢?”
“他們?nèi)四?!?br />
軍隊混入游行的隊伍當中,也像不同顏色的水流被沖散,找不到目標,又好像到處都是目標。
一個噴火跳大神的在面前晃過,火焰噴射過來,就叫幾個中層將領(lǐng)出了洋相,嚇得刷的一下就拔出了刀。
定了定神以后,其中一人才氣急敗壞地道:“給我抓!抓戴著麒麟面具的!”
“還有戴饕餮面具的!”
前往軍營搬救兵的甲士糾正道:“是睚眥跟饕餮……”
底下的將士開始四處抓人,人群中不時就會有人高聲喊道:“這里有個饕餮!”
“這里有個睚眥!”
“這里又有一個!”
陳松意買的兩個面具,在今年祭典上都賣得很好,這些將士到處抓人,一眨眼就抓回來十幾個,面具一揭,底下全是不明所以的普通百姓。
幾個中層將領(lǐng)氣瘋了,正在著急上火,一轉(zhuǎn)頭又聽見高處有人在喊道:“著火了,著火了!西南角著火了!”
西南角?
他們對視一眼——那里不就是紅袖招?
……
紅袖招,火光沖天。
顏清的一把火,加上灑在尸體上的火油,讓整座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三層小樓都迅速的燃燒起來,照亮了黑夜一角。
小樓里,死去的惡鬼都死了,被甩到墻上昏死過去的,也很快會被燒死。
焚燒的烈火中,顏清又回到了陸天衡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