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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車夫一起坐在車轅上的老胡已經(jīng)跳了下去,朝著車廂里說道,“我們到了!

  陳寄羽跟風(fēng)珉先行下去,陳松意在后面由小蓮扶著從馬車?yán)锍鰜怼?br />
  空了的馬車很快離開,她站在院子前,借著昏暗的天光看著面前的建筑。

  這是一個充滿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格的小院,土墻低矮,里面是幾間瓦房,都蓋得十分矮小。

  院子的門只是虛虛地拴著,陳寄羽上前輕輕地一撥就開了。

  陳松意邁過門檻的時候,沒注意腳下臺階,差點(diǎn)摔一跤。

  風(fēng)珉從旁伸手,精準(zhǔn)地扶了她一把。

  “謝謝。”陳松意說。

  “小心點(diǎn)!憋L(fēng)珉收回了手,看向院子,明明暮色已深,屋子里卻沒有點(diǎn)燈,灶臺里也是黑的——家里沒有人在嗎?

  他心中剛剛生出這樣的念頭,正對著院門的屋子里就傳出了咳嗽聲。

  然后,一個女子溫婉虛弱的聲音響起,問道:“孩子他爹,你回來了嗎?”

  一聽到這個聲音,陳松意就心中一顫,離開了小蓮的攙扶,不由得向前一步。

  陳寄羽沒有錯過妹妹的反應(yīng),他向前走去,對屋子里的母親說道:“娘,是我,我回來了。”

  “寄羽?”

  那個溫婉虛弱的聲音透出了欣喜。

  屋里傳來了動靜,里面的人點(diǎn)亮了油燈,她的影子映在了窗上。

  陳松意的目光立刻黏在窗紙上的剪影上移不開了。

  陳母披上了外衣,端著油燈,掀開了簾子從屋里出來。

  她的身形跟女兒很像,那張被辛苦清貧的生活染上疲態(tài)跟風(fēng)霜的美麗面孔被油燈的光芒映亮。

  “寄羽你怎么——”聲音在看到院中站著的另外幾人后戛然而止,隔了半晌,她才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看著女兒,“松意……是松意嗎?”

  ……

  陳父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的時候,還在想著今天回來得晚了,得一回去就把藥煎上。

  自京城來人把明珠接走以后,妻子就一病不起,吃了許多藥都不見好。

  “尊夫人這是心病。”來給她診脈的大夫說,“心病要是好不了,吃再多的藥也不好痊愈,你要多多地勸勸她!

  是心病。

  養(yǎng)了十六年的女兒不是親生的,要被接回京城去享福,而親生的女兒在被程家當(dāng)成嫡女養(yǎng)了十六年,甚至已經(jīng)跟京中的清貴人家定親了,不跟他們認(rèn)回來反而是對她好。

  妻子自然也明白這一點(diǎn),可是明白歸明白,這要讓她怎么放得下呢?

  “孩子他爹,這輩子我還有機(jī)會見到我們女兒嗎?”

  想起妻子流著淚問自己的話,陳父嘆了一口氣,臉上因為風(fēng)吹日曬而生出的皺紋更深了。

  他扛著鋤頭回到自家的院子外,透過低矮的土墻見到了里面的燈光,還聽到里面有說話的聲音,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加快腳步朝著大門走去,就看到本來應(yīng)該暗著的灶臺生起了火,有一個小丫頭的身影在里面忙碌,還有個精壯漢子在旁幫忙生火打下手。

  而主屋亮著燈,自己妻子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怼?br />
  家里來了客人,但主要是妻子在說話,從她生病以來,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她說這么多話。

  陳父扛著鋤頭進(jìn)來,正想著是來了哪里的客人,就聽到一個沒有聽過的少女聲音在說道:“程家的人是怎么說的,他們說我不愿意回來嗎?”

  第27章 欠一更

  這個聲音……

  明明沒有聽過,卻讓陳父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只不過,少女說話的腔調(diào)與江南的吳儂軟語有別,讓他想起了那日來到家中,居高臨下地宣布兩邊的孩子抱錯,要把他們家的小姐接到京城去的程家人。

  偏偏在灶臺幫忙生火的精壯男子又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從灶臺后直起身,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讓陳父那種局促的感覺更加強(qiáng)烈了——他明明是回的自己家,怎么會這樣?

  還好這個時候,主屋門口的布簾動了動,陳寄羽從里頭出來了。

  眼下早過了該用晚膳的時候,他們一路過來又沒有停下進(jìn)食,該張羅起來了。

  陳寄羽知道家中沒有什么食物儲存,要做一頓飯,還得先去置辦點(diǎn)食材。

  結(jié)果一抬頭,就看到自己的父親扛著鋤頭、半卷著褲腳,愣愣地站在院中。

  而一見到兒子,陳父就明顯安心多了:“寄羽!

  “爹。”

  陳父放下了鋤頭,把它靠在墻邊,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今天書院休假哦?家里來客人了嗎?里面說話的是你的同窗嗎?”

  滄麓書院收不收女子陳父不知道,但兒子難得帶客人回來,怎么也該好好招待人家,于是他便想去院子后面的菜地摘一些菜,然后再去一趟村頭的張屠戶家,買兩塊肉。

  張屠戶家的豬今日出欄了,宰了一頭準(zhǔn)備明日拿到鎮(zhèn)上去賣,現(xiàn)在去可能不便宜,但新鮮。

  陳父打定了主意,就示意兒子回去繼續(xù)陪客人說話,自己再出門。

  妻子雖然性情溫婉,也曾給大戶人家做過廚娘,但終究是小門小戶出身,兒子的那些同窗她怕是陪不好。

  “爹在地里忙了一天,又是泥又是汗的,就不進(jìn)去了!

  陳父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粗布短打,不好意思地道,“我去河邊洗洗,再順便摘點(diǎn)菜、買點(diǎn)肉回來!

  他說著就要再出門,卻被兒子從身后叫住。

  陳父不明所以地停住腳步。

  陳寄羽轉(zhuǎn)過身,對屋里的人說了一句:“爹回來了。”

  然后,陳父就見到土布簾子被掀開,自己的妻子由一個跟明珠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姑娘扶著,從里頭走了出來。

  今夜的月光不亮,兩人站在門邊,身形輪廓全是由背后的燈光映照。

  陳父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妻子旁邊的少女身上。

  她跟明珠是完全不一樣的。

  比起生得清純無辜、在熟悉的人面前又無比嬌慣的明珠,這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姑娘端莊大氣,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沉靜的仕女圖。

  如果不是差別太大,剛剛有一瞬間,陳父都要以為是被接到京城去的明珠回來了。

  “這是……”

  整天在地里跟莊稼打交道的陳父口笨舌拙,下意識地看向妻子。

  就見妻子一雙眼睛哭得紅腫,臉上的表情卻是高興的。

  她挽著身旁少女,向自己似哭似笑地道:“孩子他爹,你看是誰回來了?”

  聽到她的話,陳父忙定睛去看站在她身旁的陳松意,借著一點(diǎn)燈光,他看清了這個姑娘的面孔。

  少女有著跟自己的妻子相似的眉眼,但是下半張臉卻跟站在一旁的兒子十分相像。

  他們?nèi)齻站在一起,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三人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

  陳父的嘴唇顫抖起來。

  他感到眼前花了,迅速聚集起來的眼淚讓屋里透出來的光芒,都變成了交錯的光路。

  陳松意也定在原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他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跟她記憶里最后的樣子有些接近了。

  陳父看上去比他實(shí)際的年齡要老。

  因為身上背負(fù)著一個家,所以他早早就有了皺紋,生出了華發(fā)。

  跟兒子一樣,他也生得高大而消瘦。

  第一次見到親生女兒,這個男人在激動之余,竟顯得局促而無措。

  就是這樣一個農(nóng)夫、一位父親,在上輩子女兒橫死以后,就帶著身體不好的妻子千里迢迢來到京城,為了女兒四處奔波。

  他并不要求什么,只是想求一個真相,求一個公道。

  “她是有福氣的,她不可能就這樣死了……”

  他對著每一個愿意聽他說話的人這樣說,整個人在那短短的一兩個月內(nèi)就急速地老去,仿佛把一生的淚都流盡了。

  在妻子休息的時候,他一個人來到茶樓里,找到出來聽?wèi)虻某堂髦,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br />
  “明珠啊……爹求求你,就算你姐姐是真的出意外走了,也讓我跟你娘看她最后一眼,就一眼!從她生下來,爹都沒能看過她一眼……”

  此刻,身在這個院子里,陳松意耳邊仿佛又響起了他在茶樓中的哀求,心中火焰再次燃起——

  他是養(yǎng)大程明珠的人,這樣跪在養(yǎng)女面前求她,程明珠竟然敢受!

  可憐她的父親根本不知道,殺死他親女兒的,就是這個養(yǎng)了十六年的養(yǎng)女。

  后來索了他們性命的,還是她。

  在陳松意所能反應(yīng)之前,她的身體已經(jīng)動了。

  她松開了母親的手,向院中的父親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她這一世的父母,都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人,在他們身上看不到那種命運(yùn)的偉力。

  但他們對兒女的恩情,哪怕是生死相隔之后短暫地體驗到了一下,都讓陳松意感到了如山之重。

  來到父親面前,她緩緩地下跪。

  在戰(zhàn)場上,她連死的時候都是站著死去的,可是在這個平凡衰老的父親面前,她跪下了。

  一片無聲中,她代替了上輩子那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有為他們做過,只連累了他們一生的自己跪在父親面前,向他深而重地磕了三個頭。

  額頭抵著泥地,陳松意深深地閉上了眼。

  “女兒不孝,女兒……回來了!

  如果說上輩子最可惜的是她的兄長,那最難受的就是她的父親。

  當(dāng)他看著妻兒的尸體,最終選擇投繯自盡的時候,該是何等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