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婦見他眼皮動了動,確認(rèn)他沒死,才又接著問了這話。
說來也很怪,知道那乞婦不是自己親娘那日,他本來是恨她的,恨她為了一點吃食便跟著謝家的人一起誆騙他。
可到了今日,他心中竟無半點恨意,也無半分感激,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平靜。
他想說些什么,但唇沿粘黏,張不開,他便懶得再動了,索性也就放棄了說話的想法,只是眨了幾下眼,想看清楚些。
過了會兒,那刺眼的日光又迎面罩了上來,謝禮一下子閉緊了眼。
他想,興許是等不到他的回答,那人也無心再管他了。畢竟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于誰都是一樁麻煩,即便只是路過,只怕也會讓人覺得晦氣。
想來好笑,他頂著整個越祁最尊貴的姓氏,如今的境遇卻連最普通的人家都不如。
他大概是快死了吧。
謝禮這么想著,便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細(xì)縫。
人之將死的時候,似乎連路邊的草木都會留戀,他睜了眼,便是想再看看天光。
但還沒等他適應(yīng)那光亮,先前的陰影又罩了上來,一同落下來的還有算得上熟悉的人聲。
“我看你躺了好幾日了,還能醒過來,約摸是死不成了,但你這個樣子躺在這里,也沒人會來救你的。你喝了這水,要是腿腳還能動,就帶著這些吃的離開吧,別再招惹那些富貴人家了!
她說著,便將那討來的半塊餅塞到了謝禮手里。
謝禮難得的有些愣神,不知作何反應(yīng),只是在那一刻,他費力地眨著眼,想要再看清楚些眼前的景象。
直到日光又覆上來,謝禮才握了下手里的東西,撐著地面坐了起來。
替他遮陽的人已經(jīng)走了,手邊是缺了角的瓷碗,盛著清水。
他身上依然很疼,但他也忽然發(fā)現(xiàn),即便是疼,坐起來其實也沒有那么艱難。
約摸是死不成了。
他還記著這句話,于是他想,那便活著吧。
這無量人間當(dāng)真奇怪,他在謝家那樣的高門里,日日過不安生,卻在離開越祁之后,無端的善意接踵而來,有人替他治傷,有人贈他干糧,也有人留他暫避風(fēng)雨。
他走在陌上,儼然已是個普普通通愛笑的少年郎。
而這無量人間更為奇怪的是,苦難之人總會遇見更苦難的人。
偏偏那時,春意正鬧,花開正盛,反倒襯得他們的那場相遇像是天賜,而非是什么他們承擔(dān)不起的苦難。
第91章 昔日
云暝城曾有過一家高門大戶, 姓蘇。府門高大巍峨,匾額上的字鍍了一層明亮的金邊,從府門口經(jīng)過的人都會抬頭瞧上一眼。
人人感嘆蘇府門楣恢弘, 人人也皆知蘇府有位芝蘭玉樹的小公子。
蘇府的小公子蘇卿,面如冠玉,溫潤清俊, 是個見了便討人喜歡的模樣。
生在那樣衣食無憂的家里,有疼愛他的爹娘,有長兄和親姊,他自小便少了許多煩惱。春日宴,隆冬雪,他見了十幾載。他不受半點苦楚, 長街上颯颯而過,人人都知他是誰。
往后如何,他沒想過, 因為不用去想, 他的一生順?biāo)鞜o憂,誰都是這么說的。就連他自己, 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但天災(zāi)不問吉時,人禍不論是非,到了便是到了, 任你如何哭喊絕望,也不會偏移半分。
蘇卿身處在那場無端的禍亂中,卻也不知這禍亂是何時開始起的,又是何時漸漸平息下去的。連帶著蘇家?guī)资谌? 府宅大院, 門楣榮耀, 什么都沒了。
偏又只留下他一個人。
因果報應(yīng)這幾個字,蘇卿幼時不知也不懂,歷經(jīng)那場禍亂后,他卻整日整日地念著這幾個字,掛在嘴上,放在心里,時時刻刻都在想是什么樣的因果,才害得他府門皆散,親人亡故。
尤為奇怪的是,那場禍亂并非是一下子便落到他頭上,也并非是一下子便從他身上抽離開去。那是長達(dá)好幾百年,仍然有殘余的因果。
先是家中的富貴不再,門庭日漸冷落,再是爹娘病重,雙雙亡故。
后來親姊出嫁,不得善果,一條白綾便了此余生。就連撫養(yǎng)照顧他的長兄,也被車馬過身,當(dāng)場殞命。
這此間種種,他無人可怪,也無因果可尋。
家族興衰本就是難以說清的事,一朝一夕都有可能改天換地,更何況只是一場錢財富貴?
生老病死便更無處說,窮苦人家更多病多災(zāi)的也有,怨不得誰。
親姊自縊,旁人也只說是遇人不淑。長兄遇害,罪魁禍?zhǔn)滓矞I灑當(dāng)場,悔恨不已,不但跪著求他原諒,也幫著料理了后事,無可指摘。
偏只有他蘇卿一人,見了這起起伏伏的許多事,無人可恨,不得解脫。
不過,他終究只是一介凡人,再多再重的傷痛,一場一場的四季走過,也終究會有變淡的一日。有許多人都是這么寬慰他的。
可是后來,就連這些寬慰他的人也漸漸不在了。
并非是死了,他們依然是活著的,只是不再同他,同蘇卿這個人有瓜葛而已。
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只要是與“蘇卿”這個名字有牽連,同這個人瓜葛,就會有災(zāi)禍降下來。
那是諸如“災(zāi)星”“禍端”一類的說法,無論壞的程度輕重,這些字眼都被安在了蘇卿身上。
悲哀的是,就連蘇卿自己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