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沒來得及好好歡喜一場,他便被謝家的人強行拖了回去。那些吃食也在雙方推搡間翻倒在地。而那個他以為的親娘,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一味地去撿搶地上散落的吃食,蓬頭垢面,狼狽不堪。
謝禮看著那樣的場景,忽然就不再叫喊,不再掙扎,心中寒涼一片。
那一年,他十二歲,知道自己找不到娘了。
因了這件事,謝家對他的厭惡又多了幾分,再沒有一個愿意同他說話的人。
于是他開始偷溜出門,翻院墻,爬狗洞,攀長出墻外的枝椏。
為此受過打,摔過腿,難聽的話也一筐接著一筐,說他小小年紀不務(wù)正業(yè),不思進取,盡學(xué)些不入流的下作行徑,是朽木難雕,爛泥難扶,無半點謝家人的風(fēng)骨,實在不堪教。
若是再小一些時,謝禮聽了這樣的話,多半是會哭會鬧的。但十二歲不是孩子年紀了,再聽這些話時,他便常常是雙目無神,閉口不言。
謝家有他的親姊兄弟,也有他本該很愛很敬重的父親,但這些人于他總是冷淡疏離,不像是家人,反倒比陌生人多了幾分橫生的惡意。
他于謝家沒有什么指望,只是活著,他就已經(jīng)覺得太累了,無法再多出心力去爭取更好的生活。
他想,這般活著,也沒有什么不好。至少是活著的。
說來很奇怪,他過得不好,卻依然茍且偷生一般活著,不愿去死,平添一份折磨。
他認真想過其中的緣由,許是山水綿長,他想見一見,許是葉落花敗,一場又一場四季在鈴音里搖墜沉浮,顯得太過動人,他便有些留念。
又或是……他還在期待著遇上個與他同病相憐的人,知他的苦楚,憐惜他,敬重他,珍愛他。
但還沒等這樣的期許實現(xiàn),他將滿二十時,便徹底惹得整個謝家對他厭惡至極,將他趕了出去。
因為他在外認識了一個男子。
那人并不知他是謝家人,與他交好,說他生了一雙笑眼,笑起來很好看。
謝禮從未聽過一句像樣的夸贊,因而高興了好幾日,被人瞧出了端倪,跟蹤他見到了那名男子。
好巧不巧,他那時正拉著那人的手,滿心歡喜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你對我好,我想同你在一處!
他這話完完整整被跟來的人聽了個全,又添油加醋地說給了他那個父親聽,惹得他父親大怒,一腳將他踢摔在紅漆木柱上,當場便嘔了一口鮮血,說不出話來。
而那與他情意綿綿的人,立時被嚇得白了臉,指著倒在地上的他喊道:“是他!是他勾引我!大人!大人。 蹦侨思鼻械毓蚺郎锨,抓了那坐在主位的人的衣擺,“他隱瞞名姓同我示好,還贈我錢財,說家里人待他不好,還慫恿我同他一道離開越祁,我、我不想的。大人,求您,求您放過我……放過我吧!”
謝禮生了一雙笑眼,即便是不笑,眼尾也像是帶著笑意,可那次,他那雙笑眼卻讓人看了便覺得悲傷至極。
一句“此事與他無關(guān)”,混著腥甜又作嘔的血液,一道被他咽了回去。
主位上的人盛怒,看他的眼神盡是鄙夷:“你不知廉恥,不配為我謝家后人。謝家養(yǎng)你二十幾年,竟教出了這么個恬不知恥,有辱家門的人來,真是做了好大一樁孽!當初你娘就不該生下你,我也不該將你帶回謝家,這般頑劣市井的心性,合該讓你在外自生自滅,也不必為我謝家平添一樁恥辱!”
踹那一腳的人發(fā)了狠,謝禮五臟六腑都是疼的,這些話一字一句砸落下來,更將他整個人壓在柱前,再無力氣起身。
他從前不是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但是如今不知為何,不過是換了一個人說,便格外刺耳。血味幾次蔓涌上喉間,又被他強行壓了回去。
不知是出于尊嚴還是別的什么,無論是這個高高在上的父親,還是一旁貪生怕死的背叛之人,謝禮都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因為他們所說的話受到了半點傷害。
直到離開了謝家,謝禮強撐著的那口氣才一下子松下來,吐了好大一口血,隨后便暈死在不知名的狹窄深巷中,如死尸一般,沒有半點生氣。
但到底是造化弄人,他并未就此丟了命,結(jié)束這荒唐不堪的一生。
醒來時,他身上依然疼得厲害,才動了動身子,喉嚨里便嗆出一口血來,但已不如先前那般量多,只像是殘留的淤血,洇濕了唇沿。
他勉強翻了身,換了個仰面朝天的姿勢。
就這么躺著,躺到死。
他那時腦子里混沌一片,天光和日光都是晃眼的,唯有這個念頭清晰又強烈。
因為好幾日的缺水,他雙唇很快便干裂,粘黏在一起,唇沿染上的血顏色也有些發(fā)黑了。
某一刻,他終于有了困意,閉眼想要睡過去?深^頂?shù)闹藷岷鋈灰幌伦尤趿讼氯,讓他又忍不住睜了眼?br />
那大約是半個破爛的竹筐,又或許只是一塊木板,他看不大清,只是模糊地瞧見似乎是有個人影,同那不知是何物的東西一道擋在了他頭頂,替他遮住了灼目的烈陽。
“你……你還活著吧?”
這聲音從頭頂落下來,也顯得有些不明晰,但他還是認出來了,因為他曾因那聲音的主人有過一場大喜,還有一場大悲。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