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他的身份避而?不談,也?從來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于是她便也?不提及,假裝不曾認出他,即使他們都已心照不宣。
衛(wèi)朝榮出神,卻不因這個問題而?意?外。
所有的意?外都出自始料未及、從未思量,只有被問到不曾設(shè)想的問題時才會?驚異,可在?她問起這個問題之?前,他早已百轉(zhuǎn)千回?。
“他想過。”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神色寡淡到極致,盡處是空。
曲硯濃沒想到他會?這么回?答。
或許在?她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里?便已預(yù)設(shè)過她會?得到的答案,所以在?得到截然相反的回?答時,竟罕見地愕然失神。
“他想過?”她重復(fù)了一遍,像是沒讀懂他的話。
衛(wèi)朝榮的神色仿佛凝了一層秋霜。
他在?幽晦的昏光里?不言不語,眉眼間?沉然晦澀。
“是,他一定想過!彼f。
很久以前就想過,早于這一日,早于千年后的第一次相見,早于他葬身冥淵粉身碎骨,在?他第一次認真思考如何跨越仙魔之?別的時候,他就想到過,如果她來了上清宗,大?約也?不會?很快樂。
尚未實現(xiàn)?,先說這樣的喪氣話,她聽了一定不高興,可他把這些思來想去很多遍,藏在?心里?:橫亙在?仙修與魔修之?間?的,遠不止是那一身仙骨魔氣。
曲硯濃很想成為一個仙修,他知?道;
他身份暴露,被迫在?梟岳魔君的追殺下逃亡回?到上清宗,她在?驚愕中深深嫉妒他,他也?知?道。
這些日子通過靈識戒,借著?申少揚的視角看過那么多的現(xiàn)?世浮沉,聽過許多后輩修士中流傳著?的異聞傳說,一千年前他名聲不顯,卻因為和她有過牽扯,在?一千年后仍有一絲半縷的傳聞。
他們說,他和她情比金堅、矢志不渝,從年少時的鐘情不二,到長成后的生死相隨,除了情深不壽,是世上最堅定不移的情意?。
可誰也?不知?道,逃亡回?仙域前,他見到的最后一個追殺者?,是她。
衛(wèi)朝榮在?魔域混得其實不錯。
金鵬殿是梟岳魔君用來聚攏聲勢的工具,只有內(nèi)門弟子有機會?得到梟岳的賞識和指點。外門弟子數(shù)以萬計,幾乎從來沒有在?梟岳面?前露過臉,鮮少有人能脫穎而?出,把握住機會?,進入內(nèi)門。
他偏偏劍走偏鋒,靈泉前的默然反抗,讓梟岳對他下了狠手?,以至于在?荒林里?九死一生,險些送了命,若不是遇見了曲硯濃,便要以魔修的身份默默無聞地死去。
然而?當他活著?回?到金鵬殿,被梟岳魔君再次發(fā)現(xiàn)?時,后者?消了氣,反倒對他生出一點紆尊降貴的賞識,將他調(diào)撥進了內(nèi)門,成了金鵬殿的核心弟子。
無論是在?金鵬殿內(nèi),還是在?整個魔域,內(nèi)門弟子和外門弟子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差別之?大?,仿若兩個世界的人。
他得了這樣的身份,便也?得了上清宗的肯定,令牧山宗在?上清宗的日子越發(fā)好過,與此同時,當他身份泄露時,梟岳發(fā)覺自己提拔的弟子竟然從頭到尾都不是魔修,惱怒非常、大?動干戈,不僅親自出手?將他重傷,還發(fā)下了懸賞令,朝天下仙魔兩道所有修士許下懸賞:
倘若有人能帶著?衛(wèi)朝榮的尸體來到金鵬殿,梟岳便賞賜三枚魔嬰丹,還有數(shù)不盡的符箓法寶,足以令一名普通的金丹修士砸著?財寶硬生生堆上元嬰。
財帛動人心,懸賞令一出,別說是徘徊在?魔域的諸多魔修,就連許多小宗門出身的仙修也?動了歪心思,想方設(shè)法地打探他的逃亡之?路,追著?他的蹤跡設(shè)下埋伏,重重追殺。
其實身份敗露的時候,衛(wèi)朝榮已經(jīng)在?魔域待了很久,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一天,從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時,便已預(yù)料到他終于一日走上這條不知?能否有終點的歸路。
他做足了準備,即使身受重傷,經(jīng)受追殺,仍然竭盡全力拼出了一條生路,硬生生跨越數(shù)個魔修地界,逃亡到了仙魔兩域之?間?的無主之?地。
在?這片荒蕪無主的地帶,他遇見了一伙蒙面?的仙修。
也?許是因為他自己便是仙修,所以即使厭惡身為魔修的感覺,他也?從來沒有對仙門抱有奢望和浮想,反倒是因為身處魔域,方能更明白體悟到欲壑難填。
他太?明白,有些人身為仙修,苦守清規(guī)戒律,甘愿清心寡欲,并不是因為真心克制了欲望,只是因為生在?仙門,恰巧有了仙緣,踏上了這條輕易鋪在?腳下的路。
然而?當這些人發(fā)覺苦守清規(guī)、克制欲望并不能帶給他們更多的力量,而?魔門又恰好提供了一條看似花團錦簇的路,他們便極有可能迅速地墮落,做出從前親友難以置信的狠辣之?事?。
梟岳許下的報酬實在?太?豐厚,足夠這些仙修鋌而?走險。
衛(wèi)朝榮一路上逃亡,狀態(tài)算不上好,連修為也?比不上來追殺他的那些仙修,對方殺不了他,他也?無法脫身,在?這片荒寂的無主之?地糾纏,引來了許多過路人的留意?。
拖得越久,對他來說就越不利。
曲硯濃就是在?那時候出現(xiàn)?的。
他其實不確定她到底來了多久,在?他以一敵多斗法時,感知?并沒有那么敏銳,甚至沒發(fā)現(xiàn)?她的靠近,唯有當他刀鋒所指遙遙,正巧遙指在?她的方向,他抬起眼眸,望見她。
曲硯濃遠遠地看著?他。
隔著?斗法時的靈光,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步都沒有動,久到圍殺的仙修久攻不下,甚至出言相詢,邀請她一起出手?制服他,然后結(jié)伴去金鵬殿找梟岳魔君領(lǐng)賞。
他總是神色冷淡,其實不愛說話,在?魔域時,常有人叫他“血屠刀”,只因他動手?狠辣干脆,言語稀少,更顯得殘酷,只有在?她面?前,他常常沒話找話,明明不擅長言談,卻學(xué)來花言巧語,說得頭頭是道。
可那一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凝望著?她,日光璀璨得過分,幾乎有些殘忍的酷烈,照得他晃眼,眼里?的她也?模糊遙遠,格外冷清。
他什么也?說不出,什么也?想不明白。
從身份敗露的那一天起,他就過上了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刀口舔血、危機四伏,也?許下一刻就要殞命,一切紛紛茫茫,他幾乎一刻靜思也?不曾擁有,只在?夜深人靜、片刻憩息的間?隙,在?如夢時分的前夕,幻夢般地想起她。
她會?接受一個仙修嗎?
曲硯濃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靜,直到那伙仙修邀請她一同出手?。
她同意?了,語氣如常,對他意?頗不屑,好像那些花朝月夕都只是他一個人的浮想,而?她只是隨意?消遣,隨時都能反手?一刀。
他不說話,只是握緊手?中的刀,刀尖茫茫,好似挺立,卻指著?地面?。
“你?是個仙修。”她說。
他緊緊抿唇,神色也?漠然,“是!
“那么,你?之?前說,你?根本不想做魔修,也?都是真話,而?且是大?實話!彼f。
“是!彼f。
“你?只是偽裝成了魔修,實際上一直都是個仙修,被迫潛入魔門,過上魔修的生活,F(xiàn)?在?身份暴露了,你?打算回?宗門去,那里?有人等著?你?回?去,是嗎?”她問。
他沉默了片刻,“是。”
“好。”她說,面?無表情,比每一刻都冰冷無情,可他卻望見她眼底的深海濤浪,晦澀難辨,“那你?走吧,回?你?的仙門去!
紈素如白浪,須臾起落,她驟然出手?,誰也?沒料到,一個呼吸間?便擊殺了兩個仙修,局勢驀然翻轉(zhuǎn)。
在?仙修的驚怒聲里?,她渾然不覺,只是直直地望向衛(wèi)朝榮的眼睛,一字一頓,“滾吧,以后別讓我再在?魔域見到你?!
她說完,就像是煙霞消散在?山風里?,不回?頭地走了。
而?他終于看清她眼底晦澀的波瀾。
是嫉妒。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著?他。
第68章 子規(guī)渡(十八)
曲硯濃搞不明白衛(wèi)朝榮是怎么想的。
從前她就不明白, 后來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覺自己?終于明白了一點, 可重新?遇見他,隔著一枚戒指, 隔著山海無數(shù)程,她才發(fā)覺她還是不明白。
“既然猜到我會在上清宗過得不開心, 他還豁出命送我去上清宗?”她問?,“他這么希望我成為一個仙修?”
印象里?,衛(wèi)朝榮確實常常提起轉(zhuǎn)修仙道的事, 直到她被問?得煩了, 明明白白地攤開轉(zhuǎn)修仙道背后的?麻煩,讓他解決不了就不要再提這件事,他才倏忽沉默,過了很久,和?她說:對不起。
衛(wèi)朝榮不是那種過分殷勤禮貌的?人, 即使?在迎高踩低的?魔門,他也很少誠惶誠恐地面對與?他利益有關(guān)的?人,他的?每句話都有分量,連一句“對不起”也放在心上,不會像旁人那樣, 說出口后就隨風散去了。
他的?每一句“多謝”和?“抱歉”都是必中箭靶的?弓矢,有去也有回, 一旦出口必然伴著能落到實處的?行動。
在魔域偽裝魔修的?時?候, 衛(wèi)朝榮的?名聲不太好, 只因他動手狠辣,說要奪人性命就一定要做到, 言出必踐,可那么多惡意中傷和?眾口紛紜里?,從來沒有人說他人品不好的?。
而就在那一天,為了她心浮氣躁下的?一句“少說漂亮話”,他說:對不起。
上清宗教導(dǎo)弟子清修苦守,每一日從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課修持清靜,除了靜誦黃庭,還常令弟子存想?yún)⑽颍@一個時?辰里?不誦經(jīng)、不修練,唯一做的?事就是觀想道心。
曲硯濃在魔域從沒做過這樣的?功課,魔修從來不在自己?的?心境上花費這么多功夫,她從踏上修行起就沒有這么鄭重其事地思量過她的?過去、她的?選擇。
在魔域,人人都只在乎事實發(fā)?生了什么、能帶來多少利益,沒有人關(guān)心別?人的?感受,連魔修自己?都不關(guān)心。
她過了很多年也沒習(xí)慣,大約是魔修的?積習(xí)難改,她坐在靜室里?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靜,心里?卻?在發(fā)?呆。
發(fā)?呆到百無聊賴,她就想起他,想到他曾做過的?一點一滴,漫無目的?地揣摩他做出那些事背后的?想法和?原因。
那些年早晚功課,周圍的?仙門弟子盡皆肅穆,觀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師一板一眼地巡視,時?不時?訓(xùn)誡偷偷和?同門說小話、暗中嬉笑打鬧的?弟子,一方靜室里?嚴肅到極致,而她坐在那里?,神色安謐淡漠,裝得心無旁騖,魂已游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個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過她全身每一寸肌膚。
她想起他堅實的?胸膛,灼熱的?肌膚,燙得她心驚,像是被擁入烈火,在神搖意奪的?歡愉里?,與?焰同燃。
思緒漫無邊際,從盛放的?愛欲輾轉(zhuǎn),倏然到歡愛之前的?一時?半刻,她問?他:上清宗的?長老?若要殺我,你能攔住嗎?檀問?樞上門討人,你能讓上清宗護住我嗎?
她對他說:以后不要問?這種超出你能力?的?問?題了。
于是他沉默很久,一語千金地說,對不起。
當時?她不愿多談這件事,也不愿多想,于是潦草地將它擱置了,故意勾他,同赴風月,沒細想他的?反應(yīng),也沒心思去猜他的?心境。
直到很多年后,她百無聊賴地坐在上清宗的?靜室里?,在無數(shù)靜修道心的?仙門弟子之間,因緣際會般想起他和?那一夜,如驚夢一般驟醒,平生頭一回惴惴不安地回思量:他不會是把?她那句“少說漂亮話”放在心上,從此多年念念不忘成了執(zhí)念,所以最后才會用命為她鋪就一條仙路吧?
她是個活脫脫的?魔修,就算敷衍了事地靜誦黃庭、清修苦守,她也還是觀想出一顆魔心,從來不知愧疚,根本不會為自己?一句話造成的?影響而輾轉(zhuǎn)反側(cè)。
可那一日晚課,她想起那一夜,想起他一聲“對不起”,竟神思恍惚,心神不寧了很久。
衛(wèi)朝榮在冥淵下微怔。
他實在沒想到她居然是這么想的?。
“你想錯了!彼喍痰卣f,“全都不對!
曲硯濃蹙眉。
他居然說她想的?全都不對。
“什么意思?”她問?。
衛(wèi)朝榮一字一句,操縱著觸手在她掌心寫:“他不是為了渡你入仙門而死。”
渡她入仙門,不一定非要他死。
不論有沒有梟岳魔君的?追殺,他都會想辦法將她引入仙門,他為了這件事奔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沒能確定,不愿用未定的?空想來惹她期望。他葬身在冥淵,成了臨門一腳,讓他這年復(fù)一年的?努力?有了結(jié)果,但就算沒有這一出,他早晚也會實現(xiàn)這一切的?。
而他心甘情愿葬身冥淵,也不是為了讓她進入仙門,她究竟在哪里?、是仙是魔其實都無所謂,他只是為了她。
因為那一日再無生路,而他想讓她活,所以他為她死,如此簡單。
渡她歸仙、為她而死,這是兩件事,沒有一點關(guān)系,不必非要扯上聯(lián)系。
曲硯濃卻?誤會他的?意思。
“其實我并沒有要他想辦法渡我入仙門的?意思!睍r?隔一千年,她句句真心地說起遲來的?解釋,“我對他說,別?說漂亮話,并不是想指責他滿口空話,而是因為我那時?覺得這事希望渺茫,所以不想多聽罷了。”
她從沒有遷怒他,也沒有因此怨怪他,她承認她或許曾經(jīng)深深地嫉妒著他,但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命運怪罪到別?人的?頭上,也絕不曾因為旁人的?命運更?幸運一些,便深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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