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
他再搖頭。
“五百年?”
夜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解決掉羊腿,忙不迭頷首,拾筷夾起光明蝦炙,囫圇道:“修煉辟谷之術時我并未徹底不食,只每日偷偷尋些吃食充饑!
對于由衷熱愛美食也離不開食物的夜哲來講,偶爾瞄見湖中蓄養(yǎng)的龍鯉抑或花園里的仙鶴白鷺,常深情注視著它們。
導致被覬覦的動物一見他來,紛紛開啟抽搐、撞墻、抓撓等自虐癥狀,急切地表達出‘我有病你若吃我,你也會染病’的意思。
所以,黑暗的賊手伸向了隔壁仙山,這才是仙山中飛禽走獸因何劇減的緣故,亦是隔壁仙山山主因何每日垂淚的緣由。
晌午的暖陽斜透過窗欞,揮灑下薄薄的光輝,夜哲眨著雙瀲滟烏眸,歪頭咀嚼飯菜的腮幫微鼓,兩頰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好似一只圓胖可愛的貪吃小鸚鵡,使人產(chǎn)生一種去揉捏他臉的沖動。
旁觀的楚黛心有點癢,不知不覺探出手,然而像是意識到自己此舉的不妥之處,懸于半空的手臂兀然一僵,懊惱地蹙了眉,隨意拿起一碗鴨腳羹塞到他手心,咳了一咳,掩飾住自己的異樣,揶揄道:“方才你還犧牲色相幫胡餅攤老板賣胡餅,以期得幾個胡餅做酬勞,現(xiàn)在倒吃起這精致佳肴來,不得不嘆一嘆這世事說變就變。”
一口氣喝完鴨腳羹,夜哲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渾圓的肚子,斜靠椅背連打幾個飽嗝:“咯,老板說吃胡餅得給錢,我沒有才那么做。”
冰嫣同雪嫣抿嘴忍笑,接收到主子的目光,瞬間了悟其意,從各自腰間取下承露囊擱到食案上。
“往后的銀錢若不夠用,只管朝她們要。”
錢仿佛在楚黛眼底是一團云煙,不在意的很。
默默收好承露囊,夜哲用袖子抹了抹油膩膩的嘴,撓撓頭,遲疑道:“怎么感覺,我像是凡界那種吃軟飯的人呢?”
住女人的房子吃女人的東西用女人的錢,樣樣倚靠女人來過活……
他囁嚅道:“原以為你會講‘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道理,教我去學習賺錢的方法。”
“唔,很有志氣的想法。”楚黛十分贊賞他的氣節(jié),“不過我確實沒有講授大道理的念頭,著實自愧弗如,你眼下可以回到胡餅攤子接著賣胡餅,最后享受得來的碩果。”她笑著指向他袖中的承露囊,“雪嫣,把錢都拿回來,我們要讓夜護衛(wèi)自力更生,靠自己的本事吃飯!
夜哲攬緊袖口,諂媚道:“不……不必,我覺得軟飯是可以適當吃上一吃,更有益脾胃的消化,更健康!”
楚黛憂心忡忡,“只怕你吃不慣軟飯!
“絕對不會!我平生最愛吃軟飯,焉有吃不慣之理!
“既如此,我便安心了。”
他袖上一塊锃亮的油漬明晃晃扎進楚黛目中,令素有潔癖的她嫌惡地擰了眉,耐著性子遞他一條絲帕,殷殷叮囑:“你記住以后用完饌肴用絲帕擦嘴,千萬別用袖子,很不雅!闭f罷,撇眼看向其他地方,求個眼不見心為凈。
至于嗎……
夜哲哼了聲,依言拿絲帕擦完嘴,旋即團了個團塞進袖子里。
怎么攤上個不講究潔凈的白澤。
為追悼自己皺皺巴巴的絲帕,楚黛抬手自斟兩杯酒,順手遞給對面的夜哲一杯。
輕晃酒杯,微嗅酒香,她漸漸顰眉,面色不虞。
“嘖,這酒真香醇!”夜哲意猶未盡地舔舔唇,真是好酒。
“這叫真不錯?看來夜護衛(wèi)的品位有待提升!背烀鏌o表情地潑掉杯內酒水,嗤之以鼻。
“《齊民要術》有云:酒一斗,胡椒六十枚,干姜一分,雞舌香一分,蓽撥六枚,下簁,絹囊盛,內酒中。一宿,蜜一升和之。方為和酒!醉仙居所釀的酒少蓽撥二枚且勾兌大量井水,焉能稱之為和酒?是假酒才對!”
她拂袖,將青瓷酒壺一下子掃到地上,冷眼看著酒壺碎裂淌出一大灘酒水,紅唇微啟:“有辱佳釀!
“我的酒——”夜哲驚呼,痛心疾首捶著胸口,萬分心疼那壺和酒白白失掉,語含悲憤:“你還沒嘗一口,怎就知曉少蓽撥二枚勾兌大量井水!”
此時,雪嫣掩嘴笑了笑,拖長尾音嘁了一聲,口吻驕傲:“我家娘子自小熟知各類酒,只需微嗅即能辨出是何種酒同純度及其釀造材料,而且也沒有我家娘子釀不出的酒!
她言之鑿鑿眉飛色舞的小模樣,惹來夜哲的狐疑,“講得真夠玄乎,誰知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暫且不論真假,我這就帶你去一處喝酒的好地方,相信喝過那兒的酒,你大概會醉在酒缸里頭!
楚黛托腮,笑容真誠無害,一雙美目彎彎,哄得夜哲傻愣愣一口答應下來。
直至坐上馬車,某人才回神,僵硬撇過頭,支支吾吾道:“我、我突然不想去了。”
早已摸透他外表假正經(jīng),內里吃貨真本性的楚黛,循循善誘道:“俗語有云: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你在國公府的這段時間,吃穿住行樣樣皆是我著人安排,誠然我并非是個圖回報的人,但在我需要你之時,你也應該偶爾結草銜環(huán)來報答報答我!焙Φ拿佳畚浚C容正色道:“況喝個酒也不是勞什子傷天害理之事,焉有不應承之理?”
夜哲:“……”我竟無法拒絕。
天際淺金色的日光勾勒廣袤云海,播撒下炙熱光芒,青灰石墻長著厚厚苔蘚,老舊的石板路裂痕斑斑冒出幾棵綠茵茵的野草頑強生長,兩株樹齡不知幾何的濃翠綠柳,矗立在巷口蕩迭著晃擺枝條,拂動濤濤綠浪。
拐入一條長長的小巷子,迎面陣陣佳釀醇香順沿帷幔的縫隙鉆進車內,伴隨著愈發(fā)醇厚的酒香,馬車駛停于一座竹樓前,車夫放下腳凳恭立一側。
一只修長白凈的手自帷幔中探出握住車軾,手掌使勁攥著直至骨節(jié)緊繃泛白,像是承受千鈞的壓力,帷幔后露出夜哲一張蒼白的俊臉,他薄唇微抖,語調沙。骸拔摇僖膊灰R車!”手扒著車軾雙股顫顫地爬下馬車,扶著石墻狠命干嘔,一副欲吐不吐的窘樣,惹來車夫同情的目光。
“夜護衛(wèi)要不要喝點水壓一壓!
“謝謝,嘔……不用,我怕喝完之后就更控制不住想吐的欲望,嘔——”
楚黛下馬車后并未多加理睬他,素手攏一攏鬢發(fā),挽上帔帛,率先步入竹樓內,可憐夜哲有氣無力綴于她身后,凄凄慘慘發(fā)出哀叫:“你慢點,照顧照顧我好不好。”
進竹樓后,便見得正對廳堂的門楣高懸一塊匾額,上書蘭陵酒坊四個筆力遒勁的大字。
室中間,幾叢矮竹倚著圈由靈璧石堆疊的小池畔,盎然生長。
池中央豎著塊垂繞絲蘿的一人高湖石,上鐫‘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水中還飼著水草并幾尾錦鯉。
面朝小池的墻壁上掛著幅筆恣墨縱意蘊悠遠的畫作,并一串質樸的銅鈴,旁側緊挨著一列陳設酒壇的高架子,上面擺滿大大小小的酒壇酒瓶,有一位灰衫少年正滿頭大汗的忙碌著,側首瞅見四人到來,咧嘴一笑:“干娘在里間呢!
楚黛微笑頷首:“嗯,今兒帶了你最愛的單籠金乳酥,待會可要多吃些!
少年爽朗應下。
掀簾踏進里間,一股怡人心肺的淡淡果香縈繞鼻腔,使夜哲松了松緊皺的眉,混沌的靈臺得以恢復清明,再無暈車的惡心感,褪去一身病懨懨無精打采的模樣,精神重新恢復抖擻狀態(tài)。
視野中,一抹素白窈窕的麗影正背對四人,擺弄長案上的一列酒壇,對方聽見響動,踅身捧著個白瓷酒壇,笑吟吟道:“來得倒挺是時候,快嘗嘗這新出窖的土窟春!
那名女子年歲約莫三十,一張妙容格外秀美,臉頰白嫩得似能吹彈可破,與楚黛比肩對立絲毫不遜色。而眉間一點朱砂,更將盈盈雙眸渲染得清婉深邃,似堪透人世百態(tài),內里積淀的平和讓人一望便覺心神寧靜,不驕不躁。
“咦,這位郎君是?”女子在睇見夜哲時表情頗顯訝異,眸底掠過一縷興味,偏著身促狹的跟楚黛比出個口型:是你意中人。
沒個正經(jīng)!
楚黛怒瞋她一眼,射出冰冷的眼刀子,為二人互相介紹:“他叫夜哲是我新收的隨侍,這位是蘭陵酒坊的老板荊娘。”
“荊娘安好!
“你也安好。在蘭陵酒坊里不必拘泥勞什子禮數(shù),放開自個兒的性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來來,一起嘗嘗新出窖的土窟春。”
荊娘熱情地招呼四人落座,冰嫣雪嫣不敢和主子同席,便坐到另一張食案上,見荊娘親自拍開酒壇的封泥,斟滿每人的酒杯,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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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是非多
泛著濃郁醇香的縹色酒液,叮叮咚咚流入小小的杯內,光瞧著就夠誘人心動欲迫不及待深品一番。
舉杯滿飲入喉,一線滑涼散發(fā)的鮮辣刺激著味蕾,飲罷勾起無窮回味,如同山澗溪流盡數(shù)化為酒液潺潺匯往丹田,令五臟舒慰熨帖。
“滎陽土窟春乃我大應朝排行第二的美酒,其滋味鮮辣醇厚,回味無窮。”楚黛盡職盡責的向他介紹著。
話畢,始覺方才的舉動略略不妥,凝凝神復抬眸輕瞥,視線恰對他輪廓柔和的側顏,英挺的下顎微抬,昂首飲盡酒水,不覺有些入神。
夜哲并未注意到她的異樣,只喟嘆道:“好酒!比醉仙居的酒好上不止百倍!鳖D了頓,他指向外面空蕩蕩的大堂,猶帶些許迷惑,“此處既有上好佳釀,為何無客至?”
長安嗜酒的人應該也不少,何至于使蘭陵酒坊冷冷清清。
荊娘但笑不語。
“莫非,你未曾發(fā)現(xiàn)竹樓外面不曾懸掛匾額嗎?反而是竹樓內才高懸一方匾額!背燹D了轉酒杯,故作神秘一笑:“酒坊只款待能尋來這里的有緣之人!崩^而朝荊娘揚聲道:“今兒你可不許灌醉了他們仨!
她可不想帶一車酒氣沖天的醉漢回府。
眼波如蜻蜓點水掠過兀自品酒的夜哲,荊娘目中了然,蹭到楚黛身邊掇了掇她的肩膀,低聲哼道:“你這妮子也忒護食,既對那少年郎有意思——”拄著下巴,扯出格外燦爛陰險的笑容:“不妨借醉霸王……唔……”
夜哲耳尖湊巧聽見‘霸王'二字,扭頭興致勃勃發(fā)問:“霸王什么?”
“霸王別姬!”楚黛面不改色地扯謊:“荊娘說最近想看一出霸王別姬。”
“哦!
被枇杷堵住嘴的荊娘,心酸抹淚。
鬼才想看霸王別姬,人家明明是想看霸王硬上弓!
無視對方凄惻的神色,楚黛借故把人拉到遠處,身形掩在一株高大的榕樹盆景后,陰著臉啐道:“你這老毛病怎又犯了?我同他沒什么,且安分些別亂點鴛鴦譜!彪S即冷艷的轉身,預備坐回原位。
荊娘是她為數(shù)不多值得交心的朋友,大家皆喜釀酒,彼此談談心也總能夠給予對方理解安慰,志趣兼秉性相投,互為知己。
奈何荊娘喜好亂點鴛鴦譜的臭毛病改不了,不禁讓人愁上加愁。
喲,小妮子頭一遭有別扭樣!
荊娘默默啃著枇杷,隨口吐出一枚果核,視線游移于楚黛和夜哲之間,時不時發(fā)出嘖嘖聲,咕噥著:“現(xiàn)在的年輕人總愛玩曖昧,還是我們那時候好,看對眼就直接拜天地入洞房,直率爽利得緊!
殊不知,這句話險釀大禍。
彼時,楚黛正往長案方向去的腳步穩(wěn)穩(wěn)當當,誰知踩著個什么東西加之那句話的作用,身子急扭個趔趄,直直往右邊的一排酒壇子上撞去。
這么一撞不破相也要腫上個把月。
危急關頭,她雙手捂緊面部,抱著縱使傷了手,也決計不能傷了臉的悲壯心情撲撞而去。
“楚黛!”
“娘子!”
闔目決定迎來劇痛的霎那,腰肢忽然被兩截鐵臂橫攔,轉而撞入一具溫熱強壯的胸膛上。
她悶哼一聲,雙手覆著滑軟的衣料,側耳傾聽近在咫尺的怦怦心跳聲,身體竟有一瞬間滯動,靈臺難得泛上一絲迷糊。
“嚇死我哩,好在沒撞上釀成壇碎人傷的事故!鼻G娘冒了一身冷汗,拍拍胸口,趕忙攙扶過楚黛,冰嫣雪嫣亦嚇得丟開酒杯,齊齊圍上來。
遽爾失去掌中溫香嬌軀,夜哲的心底竟破天荒有些悵然若失,他木木站著,抬手捏捏鼻梁,也掐不準是不是自己喝多了,才產(chǎn)生這樣奇怪的反應。
一場品酒會草草收場,臨行前楚黛借受驚,順走了不少好酒,惹來荊娘白眼連連,“瞧你這點子出息!”
聞言,楚黛微微勾唇,蹲身又抱住兩個酒壇子不肯撒手。這下子倒讓荊娘看直了眼,捂著胸口大聲嚷嚷肉疼,她可就釀了五壇土窟春,小妮子黑掉兩壇,當真是黑心黑肺……
“下次給你帶兩壇貢酒!
荊娘憤慨難當,“我像是兩壇貢酒就能收買的人嗎?”她伸出三根手指,義正言辭:“三壇貢酒,一壇不能少!
楚黛吐出口氣:“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