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這樣,在看似平凡之中,總會不斷發(fā)生著不平凡的事。黑豹失蹤之后,兒子對混血狗的怯意漸漸減弱,他常常走近它,甚至去撫摸它的脖子。兒子覺得這條混血狗太可憐了,整日被拴在這點(diǎn)狹窄的空間里,他太想放它出來跑動(dòng)一番。我一直不同意,對他說:“這條狗,性子太野,不能放出去。”可是有一天,我沒在意,兒子還是把混血狗的鎖鏈解開了。混血狗跟著黑虎前后跑著,好不歡快,它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此后,混血狗也就散著了。
有一天下午,兒子帶著兩條狗去捕捉山里的四腳蛇。黃昏時(shí)分,兒子和黑虎焦急地跑回來,他氣喘吁吁,額頭上密布汗珠。
“怎么了?”我問。
“狗被摩托車軋了!快!快去看看!”
我扔下手里的柴火,跟著兒子跑到山下。在公路邊的草叢里,我看見了混血狗。它趴在草叢里,眼角掛著濃濃的淚,喉嚨里發(fā)出哀哀的慘叫。我看了看它的后腿,兩條后腿全被軋斷了,趴在地上動(dòng)彈不得。這條狗,完全癱瘓了。
“怎么辦?”兒子問我。
“先把它抱回家吧!”我說。
兒子伸手去抱它,碰到它的后腿,它突然狂吠起來,露出尖利的牙。它現(xiàn)在是不準(zhǔn)任何人碰了。
“你先在這里看著,我回家拿個(gè)麻袋,我們把它抬回去!”
我回家拿了條麻袋,和兒子把狗挪到麻袋上,把它抬回了家。
女人見我把混血狗抬了回來,走過來看了看,說:“都被軋成這樣了,還活得成嗎?”
“活不成也不能殺!你們不養(yǎng)著它,我養(yǎng)!哇——”兒子哭著說。
到底是殺了還是養(yǎng)著,這條狗究竟還有沒有救?
夏末的黃昏依舊非常悶熱,混血狗趴在陰涼里,哀傷地叫著。兒子端過去一小盆水,它伸出舌頭,沒幾下就舔光了。兒子又端了一盆水,它又喝光了。如此喝了三盆水才作罷。
我去叫來山腳下的醫(yī)生,那個(gè)戴著眼鏡的醫(yī)生看了看,用手摸了摸狗的脊梁,說道:“殺了吧,沒救了,不止是雙腿受傷,后腰都斷了,即使骨頭長合,也只能癱著,不殺掉還讓它受罪!
混血狗被判了死刑。
“你們不準(zhǔn)殺了它!”兒子哭求道。
我何嘗忍心殺掉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狗,何況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條狗。
可是我見它哀傷的樣子,心里也極為難過。黑虎站在它的身邊,望著它,眼里發(fā)出溫柔的光。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南邊的烏云壓了上來,一場暴雨馬上就要傾瀉而來,雷聲也不斷地響起。我和兒子回了房間,雨點(diǎn)就追著我們的腳步下來了。雨越下越大,兒子要跑出去看狗,我不讓。我們聽見混血狗在大雨里狂吠,和著雷鳴,估計(jì)它的眼睛里是閃電的強(qiáng)烈的光芒。黑虎和我們站在房間,不安地嗚咽著,一頭竄出去,圍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又跑回來,望望我們。它是想讓我們把狗抱回來,不讓它再淋雨?墒牵覜]有動(dòng),我知道這條狗是活不成了。
雨終于停了,蛙鳴漸漸響起。
我看見混血狗根本就沒有避雨的念頭,反而已經(jīng)奮力地爬到排水溝里,身體上是污濁的泥,耳朵和眼睛上都是淤泥,舌頭伸了出來,上面也是泥——它只求一死以解脫痛苦——我想。
黑虎走過去幫它舔舐身上的污泥,它用兩條前腿奮力向前爬了幾步,躲開了。
我回房間找出一條麻繩。
“爸,你要?dú)⒘怂鼏?”兒子問我?br />
我沒說話。
“你殺了它,我絕不吃它的肉!”兒子說完,緊咬嘴唇,一滴滴淚又從眼角涌出。
我還是沒有說話。我這個(gè)老男人,心里也在哭泣。
我把麻繩系在混血狗的脖子上,粗暴地在地上拖著它,我現(xiàn)在只想讓它快點(diǎn)死去。
混血狗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發(fā)出。黑虎在它身邊撲前撲后,喉嚨里不停地發(fā)出悲痛的吼聲,它仿佛想把混血狗從我手里搶回去。
我走到一棵大樹下,把混血狗提了起來,把繩子扣在樹干上;煅窂澢难詈笠淮瓮χ绷恕K纳囝^伸了出來,血紅的,有半尺長。
生命的余暉在它的眼睛里消逝了,如同我的山羊。
兒子果然沒有吃一點(diǎn)狗肉,黑虎也是。我把混血狗的肉湯拌在狗食里,黑虎聞了一下,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它跑去混血狗吊死的那棵大樹下。
黑虎狂吠了幾聲,突然發(fā)瘋一般地狂奔不止,在院前院后急速地奔跑著。這樣的奔跑一連持續(xù)了三個(gè)黃昏。黑虎用這樣的方式為它的朋友致哀。三天來,滴水未進(jìn)。我最后一次見到黑虎,是混血狗死去的第三個(gè)黃昏,它依然是瘋一般地狂奔,而且不停地叫。叫聲洪亮,聲音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心臟。最后它的叫聲遠(yuǎn)去了,在牧場的西邊,在落去的夕陽里,與落日一同跌了下去。我當(dāng)時(shí)以為它會像太陽一樣,在第二天照常出現(xiàn)?墒,那卻是我最后一次聽見黑虎的叫聲。
入秋之后,南方的山林依然翠綠,樹木照樣枝繁葉茂,看不出一絲衰敗。四百多只雞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二十一只,我打算把它們繼續(xù)留在牧場。有一日,我又去城里帶回一批小雞仔,整整一千只,牧場又恢復(fù)了熱鬧,只是沒有狗是不行的。女人去大唐鎮(zhèn)花了一百塊買回三條狗仔,兩條黃狗,一條黑狗?墒枪焚I回來不到半個(gè)月,就相繼染上流感,黑狗和一條小黃狗相繼死去。我以為剩下的這條小黃狗也難逃厄運(yùn),沒想到它挺了過來,而且越來越能吃,長得胖胖的,很結(jié)實(shí)。
我把小黃狗拴在房門口,女人和兒子睡在房間,我搬了出來,住進(jìn)雞棚,床還是由那兩張門板和兩條長凳搭成。在這南方的秋季,還不是很冷,我只蓋了一條很薄的毯子。院子里沒有了懂事的好狗,我不放心把一千只雞仔扔在棚里。它們還太小,夜里被人裝進(jìn)箱子里抱去,連叫都不會。(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