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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深秋夜色。

  周末,尹玉來到司望家門口,依然穿著藍色運動服,騎在運動自行車上,短短的頭發(fā)像個男人。十五歲少年跑下樓來,個頭已超過她了。

  “哇,你小子,都開始長胡子了,越來越像大人了!”

  一拳捶在司望胸口,他早有準備挺起胸膛,居然硬生生接了下來。

  兩年前,尹玉考入南明高中。每次考試她都是全校第一名,而她連校長的面子也不給,老師們對她也不友好。她最喜歡學校的圖書館,有一次摸上神秘小閣樓,發(fā)現許多古老的藏書。她聽說這里曾是謀殺現場,有個女生被人用夾竹桃的汁液毒死,至今兇手還沒抓到。她的數學老師就是*松,尹玉發(fā)現了他的種種怪癖,比如愛看稀奇古怪的書,關于符號學與歷史學,各種歐美與日本的推理小說,還是個瘋狂的喪尸片愛好者。

  司望托她幫忙尋找一個人——路中岳。

  他出示了公安局通緝令上的照片,尹玉看著底下的文字說:“喂,這個家伙至少背著兩條人命,肯定早就跑遠了吧,怎么可能還在我們學校附近?”

  “直覺。”

  他的表情極其認真,那雙眼睛就像要燒起來,尹玉答應了這個請求。

  此刻,她露出詭異的微笑:“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兩人騎著自行車,轉入一條幽靜的小馬路。迎面是扎滿籬笆的磚墻,透過黑色鐵門,依稀可見老式洋房。他們把車鎖在墻下,按響門鈴就自動開門了。

  門里是個狹窄的院子,種滿各種植物,滿地金黃落葉。房子只有兩層樓,秋風中頗顯頹廢,只有進門處的臺階與雕塑,才能看出當年的尊貴與精致。

  司望拉了拉尹玉的衣角說:“這是什么地方?”

  假小子卻不說話,走進一個陰冷的門廳,腳下鋪著馬賽克,墻上斑駁脫落,總體還算干凈,沒看到灰塵與蛛網。走進底樓陰暗的走廊,聞到一股腐爛氣味,不是尸體的惡臭,而像放了許多年的橘子皮。一道光線從半開的門里透出,兩人輕手輕腳進去,是間三面書架的屋子,地板到天花板全是書,厚厚的書脊很古老,氣味就是從這發(fā)出的。

  還有一個女人。

  難以將她同女子這兩字聯系在一起,就像每次看到尹玉都當她是男人。

  她蜷縮在厚厚的圍巾里,頭發(fā)不稀但是如雪,皮膚也比普通人白些,只是縱橫交錯著皺紋,無論樣子氣味都像橘子皮。雖然眼角耷拉,但能看出曾是一雙美目。大概是牙齒掉光的緣故,嘴角明顯往里癟進去,干瘦下巴吊著幾層皮,完全無法判斷年齡。

  只能用老太太來形容她。

  尹玉早已熟門熟路,老太太也沒把她當外人,只是看到司望有些意外,渾濁目光里閃爍了一下。

  “別害怕!”尹玉走到老人身后按摩肩膀,“他是我的好兄弟,以前同一所初中的!

  “哦,你好!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現在讀初三!

  “司望,好名字,你叫我曹小姐就行了!

  她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回答,因為沒牙齒而很含糊,音色干枯粗啞,語速比常人慢了許多,像是從很深的井底擠出來的。

  “曹……曹小姐……”

  對一個老太婆叫“小姐”,無論如何都不太自然。

  “那么多年,你終于有朋友了。”老太太微微轉動脖子,不知能否看到身后的尹玉,“真好啊,我為你而高興!

  尹玉還在為老人按摩活動血脈:“好吧,希望你也能喜歡這他!別看這小子傻乎乎的,其實他也不簡單哦!”

  老太太從大圍巾里伸出樹根般的手,讓人聯想到吸血僵尸或木乃伊,顫顫巍巍地放到自己肩上,按在為她按摩的尹玉的手上。一只手早已行將就木,另一只手青春年少,握在一起的剎那間,卻如水與泥般柔和,仿佛同一人的兩只手。

  “小朋友,你是有故事的人吧?”

  老太太轉頭看著司望的眼睛,渾濁目光里有妖孽般的氣息,說她兩百歲都有人信。

  “我——沒有啊!

  “能跟尹小姐做朋友的人,不可能沒有故事,不是嗎?我快九十歲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算了,咱不為難這小子!

  尹玉從窗邊拿起一把木梳,像某種古董,為白發(fā)蒼蒼的曹小姐梳頭,同時說出一長串法語。老太太也以流利的法語回答——僅看兩人外表,更像四代以上祖孫,但只要聽到她倆說話,才明白原是多年摯友。

  老太太閉起眼睛很是享受,古老的梳齒滑過頭皮,傾瀉三千長發(fā)如雪:“那么多年來,每個禮拜的此刻,你都會來給我梳頭,等到我死以后,你就會給別人去梳頭了吧!

  “放心吧,你至少還能活二十年,等到那個時候,我也已經快老了!

  尹玉的回答讓她安詳地微笑,老太太又看著司望說:“小朋友,尹玉是個好人,你不要被她嚇著了。若你真把她當作朋友,遇到什么問題,她一定會幫助你的!

  “好啊,曹小姐,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于我而言,這個世界沒有秘密!

  她說得異常沉著,整個人像一座蒼茫大山,司望只是個砍柴的孩童,連登山小徑都未曾尋到。

  尹玉給她燒了熱水,在抽屜里放了幾十板藥片,又從沉甸甸的書包里,取出新鮮蔬菜放入冰箱。她打開煤氣灶開始燒菜,居然做出一桌豐盛菜肴,但以蔬菜為主,幾乎沒什么葷菜,很適合老年人。

  “喂,請你吃飯啊!

  她還是對司望呼來喚去。

  尹玉、司望、曹小姐,一家人似的坐在餐廳,背景還是許多年前的畫面,好像回到了舊時電影中。

  老太太拿起筷子說:“哎呀,可惜牙齒不行了,好懷念榮順館的八寶辣醬!

  吃完這頓獨特的晚餐,尹玉起身道:“我們要回去了,你一個人好好的哦!”

  “別擔心,我不會一個人死在這里的!”

  “說什么呢!”

  尹玉拉住了老太太的手,緊緊晃了晃,卻舍不得放下。

  “回去吧!辈苄〗阋部戳怂就谎,“小朋友,自來水管子里放出來的水,就算最終匯入滔滔的河流,再被自來水廠過濾干凈,但再也不是從你手中流過的水了!

  “哦?”

  “你早晚會明白的!

  看著老太太詭異的笑容,尹玉將司望拖出房門,眼前只剩滿院落葉。

  黑夜,走出這棟深宅大院,兩個人剛騎上自行車,頭頂卻飄起了雨點。

  “再回去避避雨吧?”

  “既然都出來了,就不要再回去打擾她了!

  雖然,尹玉嘴上這么干脆地說,其實心里很想再回去。

  十五歲的少年,十八歲的少女,安靜地坐在自行車上,在籬笆墻的陰影下躲雨,偶爾有小雨點飄到臉上,涼得像針刺一般。

  “其實,你是一個男人!

  司望打破了沉默,黑暗中她不置可否。

  “你怎么不說話了?是因為曹小姐嗎?”

  “她是我最后一個喜歡的女子!

  尹玉如同老男人說出這句話。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好吧,我們既是最好的朋友,那也沒必要瞞著你——我在死后還保持前世的記憶。只不過,我的前世太過漫長,漫長到當我死亡的那一天,我有多么高興與解脫。”

  少年回頭看著籬笆墻里的樹梢說:“至少,你很幸運,她還活著,你還能見到她!

  “其實,我有過許多女人,在上輩子——直到所有人都離我而去,我像最后的堂?吉訶德。只有,她還在!

  “她是你的妻子嗎?”

  “我曾經希望她不是,但后來又希望她是。”

  “聽不懂!

  尹玉仰天苦笑,變得格外悲愴:“再過二十年,你就懂了。男人與女人,分別與分隔,等待與等到,終究太晚了。你不知道,認識她后不久,我就被送到柴達木盆地的荒漠深處,整整三十年啊,天各一方。等我回到這座城市,老得幾乎走不動路了!

  “原來是悲劇!

  “每個人生都是悲劇!

  她伸手摸了摸外面的雨點,戴起夾克衫的風帽,踩著自行車腳踏板騎出小巷。

  雨夜的小馬路極為靜謐,車輪碾過一地金黃的銀杏葉,濺起幾滴雨水,路邊門牌上是“安息路”。

  他跟在后面大聲追問:“你對這條街很熟嗎?”

  “嗯,上輩子最后的二十年,是在安息路上度過的!

  “與曹小姐在一起?”

  “不,她住在路的東頭,而我住在西頭,相隔有四百米。我?guī)闳タ纯窗伞!?br />
  一分鐘后,在淅瀝秋雨中騎到一棟大宅前,三層樓的窗里亮著燈光,里頭還有不少居民?拷孛嬗邪虢卮皯,估計是地下室的氣窗。

  “我就住在一樓!

  尹玉往前指了指,窗簾里傳來湖南衛(wèi)視電視劇的對白。

  他卻看著路邊地下室的氣窗:“你應該沒有上輩子的家人了吧?”

  “你怎么知道?”她騎在自行車上嘆息,“或許,這輩子也不會有!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的《長相思》,緣何念起這個?”

  他卻不回答了,踩起自行車掉頭時,卻看到馬路對面的一棟房子,陰森森地矗立在雨夜中,屋頂上的瓦片掉落,墻壁也斑駁不堪,窗臺間長出了枯黃雜草。

  她幾乎貼著司望的腦后說:“這是一棟兇宅,已經許多年了,因為產權搞不清楚,所以也沒有人再住過!

  “兇宅?”

  “讓我想一想——年少的事都很清楚,反而老了就有些模糊……對,那是1983年,像現在這樣的秋夜,下著連綿細雨,發(fā)生了一起兇案。主人原是一位著名的翻譯家,年代上吊自殺在屋里,整棟房子被一個造反派頭子占據。后來,這個混蛋非但沒被清除,反而提拔到某機關當了處長。1983年,他神秘地死在家中,據說喉嚨被碎玻璃割斷了。當時有許多猜測,有人說他是被房子原來主人的鬼魂殺死的,也有人說他作惡多端,引來受害者的家屬上門報復殺人。警察調查了很久,最后也沒結果!

  司望推著自行車走上臺階,伸手撫摸這棟房子,從緊鎖著的銹跡斑斑的鐵門,到幾乎爛透了的木頭信箱,還有幾近掉落的門牌。

  安息路19號。

  他的手指滑過這塊黑色鐵皮,尹玉生出一種感覺,飛速傳遞到神經元——這棟兇宅,與這個少年,存在某種關系。

  司望的手如觸電般彈開,騎著自行車逃離安息路。

  秋雨密密麻麻地打下來,尹玉騎車跟在后面,直到他家的大槐樹下。

  “你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有些事要跟你說!

  躲進樓下的門洞,他緊張地看著四周,大概是擔心被媽媽或鄰居發(fā)現,怕誤以為他和這假小子在談戀愛?

  “司望,你不是拜托我尋找一個叫路中岳的逃犯嗎?上個月,我有了新發(fā)現!你的直覺很準——還是在南明路,新造的商鋪區(qū),有個門面極小的音像店。我去過幾次都是店門緊閉,好不容易有次開門,賣的全是各種老片子,有香港武俠片,年代的瓊瑤片,還有蘇聯與東歐的老譯制片。店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說不清臉部特征是什么,總之是平淡無奇的一張臉,很容易在人群中淹沒,不過額頭上有塊淺淺的印記。我從他手里買了一套《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而他也沒怎么點錢,隨意給我找零。他從頭到尾都在吸煙,短短幾分鐘內,至少抽了兩根。他有個巨大的煙灰缸,密密麻麻的煙頭。”

  寒冷雨夜中,司望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全然不顧地繼續(xù)說:“大家都習慣在網上聽音樂看電影了,很少有人來光顧他的音像店,不知為何還能經營至今。有一晚,下著傾盆大雨,我獨自披著雨衣在荒野亂逛,你知道男生都沒我膽大。南明路上空無一人,我卻看到音像店里走出來一個,撐著碩大的黑雨傘,穿過馬路向舊工廠走去。我好奇地跟蹤,大雨掩蓋了我的聲音與蹤跡。這人就是神秘的店主,他對地形非常熟悉,雨夜中也沒迷路,很快到了所謂魔女區(qū),身手敏捷地鉆入地道。我躲在外面觀察,足足守了一個鐘頭,他都沒再出現過,宛如通過地底穿越去了清朝。等到我又累又餓,只能回學校宿舍睡覺去了!

  “你被他發(fā)現了嗎?”

  “應該沒有吧!币袂飞頉]入陰影,“我會隱身術,你信嗎?再見!

  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