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貓子,做什么去!”
老毛滿口酒氣,一手搭住正要往外面走的小個男人。
船艙內(nèi)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百十號人擠在十米見方的地方,吃喝玩樂地正熱鬧,偏這小子要去外面,一下就被他老毛逮住了。
“說,偷偷摸摸的、干、干什么去?是不是,嗝~想去找虹妹溫存溫存?”
已喝醉的老毛口齒不清地說著混話。
虹妹是劉武的大女兒,容貌嬌俏性子活潑,平日里負責大伙兒的吃食。長得好性格好又是大鏢局鏢頭的女兒,追求者自然大把,光鏢局里就有七八號。
夜貓子堪堪穩(wěn)住手上堆著熱菜和饅頭的兩口大碗。
老毛人挺好,就是喝醉了會發(fā)酒瘋,逮住一個人猛折磨。
“哪兒啊,我和虹姐都沒說上幾次話!我這送飯呢,鏢頭允的,老毛你換個人聊,啊!
說罷,靈巧地從老毛粗壯的手臂下脫身,一溜煙兒跑出艙門。
上一段又黑又長的木階梯來到甲板,見一輪明月高掛夜空。四周濤聲陣陣,貨物堆迭成條條暗影,如林立的怪木聳立在甲板上。
穿過貨物之間的甬道,夜娘先看見了老許。
今夜是鏢頭的寶貝兒子過周歲,能去湊熱鬧、充場面的都去了,上面只留了兩個人巡邏守備,老許就是其中之一。
“沒老鼠吧?”
夜娘把飯碗遞過去問了一嘴。
老許嘿得笑了笑,“上了漕船各家各走,周圍還那么多別家的船掩著,哪那么容易遭老鼠?”
河面上諸多漕船或并駕齊驅(qū),或競相爭游,數(shù)點明燈照得河面這兒亮一片,那兒亮一片,交相輝映,猶如漕河的夜市,頗有另一番喧囂意味。
混在船群里成為滄海一粟,似乎極大減少了受襲的可能,加之這是官府承運護航的大工程,事兒不能辦得難看了。
“……你慢慢吃,后半夜李哥接你的班!
交代一句,夜娘往船頭走去。
漕船很大,堆滿了貨物后像行駛在水面的一座小樓。
穿越林立的貨箱,走上銀色的甬道,一個人影時不時出現(xiàn)在箱林錯落的縫隙之中。那高大的身軀如同幕布蔽蓋了半輪月亮,夜娘的注意跟隨著每一道露出縫隙的影子,注視著他。
那人依著欄桿沐浴在清冷的月輝之下,一如往昔垂著頭盯著地面。幾分寂寥,幾分凝默,夜娘明白,那燦若澄陽的眼睛正盛著不相匹配的憂郁,就像太陽闖進了深沉的黑夜,卻無法照亮天空。
心臟一點點被攥緊。
她想起汪瀾,那個同樣背負著沉重心事的男人。
汪瀾的心事,他不說她便不問,因為她知道汪瀾不會告訴她。
他就像水上的這輪月影,看得見摸不著,似乎靠近,卻又遠在天邊。
這樣的人不會因為幾日的親昵就合盤托付,而她也再沒有機會接受他的信任,知道他的秘密,了解他的人生。
真的,十分遺憾。
嘴角已難過地無法自控,緊緊下抿著。夜娘站定,長出一口氣把此時的悲戚趕走。
整理心情,步子重新啟動。一點點靠近那顆失落的太陽,夜娘不想自己帶去任何負面的情緒。
月色太冷,不改濤聲,再走兩個道口便能走出箱林。突然,夜娘手里的碗一抖,她連忙穩(wěn)住里面的飯菜。
看向始作俑者,她不禁啞然失笑。
作惡的正趴在箱子上,兩只爪子抱著饅頭啃得正香。
這是船上養(yǎng)來專抓老鼠的貍奴,基本每個走長運的船都會養(yǎng)上幾只。說來,這艘船上的貍奴還算有官府編制呢。
“月豆,你不去抓老鼠吃反搶起我的飯來,消極怠工哦~”
夜娘笑得寵溺,卻沒有摸這只被喚作月豆的貓咪。
她聽這艘漕船的老船工說過,月豆因為通體純黑唯有臉頰長了枚白斑像夜空中的皎月,所以被起了這個名字。
前兩日,鏢局里有人摸過它,被狠狠撓了三道血印。大家伙兒知曉了月豆的厲害沒再主動招惹過。
貓兒啃著饅頭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護食聲?粗按蚣医偕帷睙o憂無慮、無法無天的樣子,夜娘心情好了許多。
人有的時候,還不如一只貓活得快活。
走出箱林,腳步聲立刻清晰起來。
男人聞聲抬頭,定定注視著那個越發(fā)鮮明的人形。
“虎子,”絡(luò)腮胡的小個子抬了抬手中的碗,臉上洋溢著大大的笑容,“該吃飯了!
游離的靈魂因為這一句話有了著落;⒆右颜镜媒┯驳纳眢w動了起來,點頭應(yīng)了一聲。
眸光深沉,看著被塞進手心里的飯碗。
“吃吧,今晚上有好多肉!
夜貓子輕快的聲音就在耳邊。
每次想家,這人都會出現(xiàn)。
告訴她該喝水吃飯、該點貨喂馬、該休憩放松?赡芤关堊訒䶮o法理解,可她已把他當作異鄉(xiāng)的仙梵鐘,每次難受到不行時,能被他清朗的聲音敲醒靈魂,拉上一把。
“只有一個饅頭嗎?”
不知說些什么的虎子扯了個話題。
夜娘趴在欄桿上看著河面,河風吹起她鬢邊的碎發(fā),胡須卻是巋然不動。她撓了撓發(fā)癢的臉頰,說道:“嗯,另一個被月豆打劫了!
“月豆……它一只小貓打劫饅頭?”虎子睜大了眼睛。
“是啊,很奇怪吧。”夜娘說道,和虎子一樣順著欄桿盤坐下來,“許是船上的老鼠不太好抓吧!
虎子哦了一聲,吃起飯來。兩人靜靜地待在一起,和走陸運時一樣,那怕不說一句話也能相處得很舒服。
河風拂檻,吹得兩人袍衫亂鼓。
“明天下午就能到北京了!币鼓锿蝗徽f道。
虎子眨了眨眼,把嘴里的飯咽下去。
“……路過通州嗎?”他問道,心底有說不清的難過。
夜娘點了點頭,“路過!
虎子碗底剩有幾片肥肉。吃完了不記得放下,碗被他抱在胸前。
“那我在通州下,不去北京了。”
夜娘心里有些詫異?伤龥]有追問,只點了點頭說:“好,希望以后我們還能再見!
又是一次生離。所謂生離,是每個人因為必須要去做的事,不得不和親人、愛人、友人分別。
她和虎子相識短短幾日,她知道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刹徽撌遣皇桥笥眩诂F(xiàn)實和感情面前,她都會支持虎子選擇前者。
愿他為之奔波的事都能如愿——這是作為他人生過客的自己應(yīng)給予的祝福。
“我會記得你!被⒆诱f完,埋頭把最不喜歡吃的肥肉囫圇吞下。
夜娘笑了笑說:“到時候,我們交換一個秘密,怎么樣?”
虎子一愣,“交換……秘密?”
“嗯,因為想和你做朋友,第一步自然是相互了解了!
虎子驚得被口水嗆住,咳嗽了幾聲忙確認道:“你、你想和我做朋友?!”
那不可置信的樣子,像走了天大的狗屎運。
夜娘長呃一聲,“這很奇怪嗎?”
虎子連連點頭,又篤篤搖頭。
“你別反悔就行!”他思緒錯亂地說出真心話。指尖,青色的火苗因激動的情緒不受控制地冒出,炙烤著碗底。溫度立刻比沸水滾燙,虎子發(fā)現(xiàn)及時連忙把碗丟進河里。
夜娘的余光見一道青影飛過,她扭頭看了看烏黑的河面,疑惑問道:“你剛剛丟了什么?”
虎子心虛地大聲說:“沒什么,就是飯碗!”
他眼神亂飄,明顯在撒謊,夜娘看出,笑而不語未有戳穿,純當逗了個可愛的孩童。
“老鼠,有老鼠!”
老許慌張的吼叫從船尾傳來。
氣氛驟然緊張,夜虎二人噌地站了起來,相視一眼,皆面目肅然。
老鼠在哪個方向?何人膽敢夜襲?!
極力辨認夜色里朦朧不清的河面,生怕漏看了敵人。
“唔啊啊啊啊!”
老許尖叫著沖兩人跑來,一下子撲到比他壯實高大許多的虎子身上。
“有老鼠。!”夾住虎子的腰,雙腳未敢沾地。
夜虎二人懵了。
“老鼠在哪呢!”虎子手指摳著欄桿忍著火氣,咬牙切齒發(fā)問。夜娘也道:“從哪個方向來的?看清有多少人沒?”
老許指著地板,“就一個,就在哪兒!嘎吱嘎吱,它啃我鞋跟!”
啃鞋跟?!
哪里的劫匪這么餓,上來就啃鞋底子!
“嘰嘰嘰吱吱吱——”
夜虎二人聞聲低下頭,和一雙綠豆眼對上了。
草,原來是這個老鼠!
夜娘嘴角抽了抽,虎子則氣急敗壞地把老許從身上扒下來。
“月豆,來抓老鼠呀~~月豆?”
夜娘在箱林里找貓。
過路的貍奴悄無聲息躍到貨箱頂舔起爪子,任下面的人怎么尋找,自顧盤臥,睡在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