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侯府, 凝園花廳。
今日一早,蕭氏四房便來了人,說是下面莊子孝敬上來了些野味,想著給侯府送來些。
“都是些上不得臺面東西, 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四房府上一時也用不完這么多, 便想著給侯府送來些, 多少嘗嘗鮮!焙闲Φ馈
顧熙言忙道, “四嬸娘說是哪里話!
“妾身聽聞這獐子肉質(zhì)鮮美, 最是美味。四嬸娘和四叔伯一向是有什么好處都想著侯爺和妾身, 妾身感謝還來不及,又怎么會嫌棄。”
顧熙言嫁到侯府中也有些日子了。這段時間,四房府上隔三差五便送來些東西,有時是幾食盒點心吃食, 有時是一些吃穿用度之物,顧熙言都看在眼里。
雖說送來都不是什么金貴之物, 可“千里送鵝毛,禮輕人意重”, 時常牽掛在心上, 總比用著人時候再臨時抱佛腳,顯得有誠意得多。
何況,蕭氏旁支親戚這檔子事兒, 顧熙言也曾問過桂媽媽。桂媽媽只道, “主母未嫁入侯府之前, 四房便時常上門來往, 對侯爺也頗為牽掛。”
由此可見,這四嬸娘并不是刻意上趕著在顧熙言面前混臉熟。
胡氏頗有些不好意思,忙笑著擺擺手,“侄媳婦嚴(yán)重了!都是一家人,說什么謝字!
一旁正吃著果子蕭弘翰聽了,也湊過來問,“母親,獐子真很好吃嗎?”
蕭弘翰是四房長子,今年剛過了十歲生辰,生面容俊秀,活脫脫一個俊朗小兒郎。
胡氏輕撫著兒子發(fā)頂,笑了笑,“翰兒明日親自嘗嘗便知道了。”
蕭弘翰下頭還有兩個妹妹,今日胡氏來平陽侯府,只帶了蕭弘翰和二女兒,三女兒尚在姍姍學(xué)步,便沒有帶著出門。
蕭弘翰聽了母親話,認(rèn)真地想了想自家府里活潑可愛香獐子,小嘴兒一撇,“母親,我不要吃獐子”
蕭弘翰妹妹生玉雪可愛,正捧著一塊桂花糕吃聚精會神,突然聽見自己哥哥帶了哭腔,當(dāng)即也扔了手里糕餅,嚶嚶哭道,“獐獐那么可愛冰兒不要不吃”
小娃娃便是這般,一個哭起來,便能傳染一片,哇哇哭起來,直叫人一個頭兩個大。
胡氏見兩人哭愈演愈烈,當(dāng)即把兩人摟在懷里好生哄了哄,又?jǐn)[手叫了乳娘上前,把兩個孩子好生帶下去休息。
“這些孩子實在鬧騰,擾人得很。故而我素來是不愿帶他們出門。”胡氏一臉歉意道。
顧熙言笑了笑,“既然是孩子,哪里有不鬧騰?翰兒、冰兒生冰雪聰明,我看著真真是喜歡緊。嬸娘下次來侯府,隨身帶著他們便是,也好叫這侯府里頭熱鬧熱鬧!
胡氏見顧熙言臉上并無厭煩之色,知道她是真心喜歡這些個孩子,便也笑著應(yīng)了。
兩人又閑聊了片刻,那廂有丫鬟進(jìn)來報,“秉主母,四夫人,侯爺回來了!
話音兒剛落,蕭讓便挑簾子進(jìn)來,俊臉上掛了淡淡笑,“方才還未進(jìn)門,便聽見有說笑聲,原是四嬸娘來了。”
顧熙言笑道,“嬸娘特意來送了莊子里野味。”
蕭讓撩了袍子落座,從丫鬟手中托盤上拿過茶盞,“哦?那倒是難得。教嬸娘費心了!
胡氏笑了笑,“不過是些小打小鬧,嘗個新鮮罷了。過幾日便是芳林圍場冬獵,到時,侯爺弓箭下獵物,定比這些小打小鬧不知稀奇多少倍!”
自大燕朝開國起,玄帝為了保持英勇善戰(zhàn)士氣、磨礪子孫后代意志,定下了芳林圍獵傳統(tǒng)。
初冬時節(jié),氣溫寒涼,大地一片枯黃肅殺,可那芳林圍場獵物散養(yǎng)了一整年,被日月精華滋養(yǎng)得膘肥體壯,正待捕捉。
故而每逢烈烈寒風(fēng)起,皇帝率領(lǐng)王公大臣在芳林圍場舉行秋狝,順道演練騎射,宴請群臣。
顧熙言對這芳林圍獵盛況早就有所耳聞。只可惜,歷朝歷代,有資格參加芳林圍獵,大多是武將和少數(shù)文官重臣,顧府父顧萬潛在文官里頭還沒排到那個輩分,故而顧氏從來不曾參與其中。
但是如今,顧熙言嫁給了蕭讓,便是平陽侯夫人,自然是有資格去參加芳林圍獵。思及此,顧熙言不禁滿懷希冀看了身側(cè)高大男人一眼。
蕭讓聞言,不慌不忙飲了口金山時雨,放下茶盞道,“是了。后日便是舉行圍獵大典日子。今晨早朝,圣上已經(jīng)布置下去了圍獵行程安排。今年圍獵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
“翰兒也想去冬獵!”
花廳里,幾人正說著話兒,蕭弘翰不知何時從乳娘那兒溜了過來,正趴在胡氏膝上撒嬌打潑。
胡氏當(dāng)即斥道,“不準(zhǔn)胡鬧!
蕭弘翰生俊秀伶俐,打小便是被寵著長大,素來是個皮猴兒一般性子。性子更是機(jī)伶過人,平日里見慣了二房眾人對蕭讓恭恭敬敬模樣,這會兒知道蕭讓才是做決策那個人,直拿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看蕭讓,嘴里不住撒嬌道,“翰兒想去翰兒想去”
蕭讓見狀,淡淡道,“翰兒若是想去,也不是不可!
胡氏擔(dān)心道,“這孩子是個混世魔王,一向不聽話,就怕教他跟著去那樣莊重場合,給你們小兩口惹亂子!
顧熙言沒去過芳林圍獵,不知道里頭情況如何,也不好亂應(yīng)承胡氏,只好兀自飲茶不語。
只聽蕭讓道,“不過是君臣同樂場合,翰兒去跟著頑頑,也是無妨。四嬸娘盡管放心!
蕭弘翰聽了這話,知道自己是能去成了,立刻兩眼放光從胡氏身上跳下來,朝蕭讓奔過去。
蕭讓見狀,一把把蕭弘翰高高舉起來,“丑話可說在前頭。去了是要騎馬拉弓,到時候可不準(zhǔn)哭鼻子!
蕭弘翰聽了,也不害怕,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翰兒才不害怕呢!翰兒長大了,也要像侯爺堂兄一樣上陣殺敵!”
那廂胡氏聽了哭笑不得,“你這孩子!開蒙先生被你氣走了三個了,竟還想上陣殺敵!只怕那兵書都不認(rèn)得!”
翌日,圍獵大典。
芳林圍場東起藍(lán)田,沿終南山而西,北繞黃山,瀕渭水而東折,占地廣達(dá)三百余里。
其中山巒起伏,巨石參差,密林廣布。圍場內(nèi)山水咸備、林木繁茂,孕育了各類飛禽走獸,花鳥魚蟲,是大 燕朝歷代帝王狩獵場所。
大典會場里,正北邊兒設(shè)了明黃色皇家帷帳,會場另外三面兒觀禮臺上,皆設(shè)了一間間錦帳,供王公貴族、文物百官家眷端坐上首觀禮。
會場正中央,秋狝圍獵祭祀大典正在舉行著。
成安帝緩緩從明黃色鎏金步攆上踱下來,身后九龍儀仗變換了陣仗,在成安帝身后圍成一周儀仗陣勢。
只見成安帝著了一身明黃色繪團(tuán)龍行服,外面披著件黑狐皮翻毛大氅,手執(zhí)三炷線香,對著一應(yīng)香爐法事拜了三拜,算是祭奠過了天地祖宗。
等成安帝緩緩直起身,那司禮太監(jiān)便拖著長腔道,“秋狝圍獵大典,禮成——”
話音兒剛落,圍獵大典會場里一連燃放十二門禮炮,聲震飛鳥,煙沖云霄。
眾人正山呼萬歲,只見從大典會場南側(cè)偏門里奔出一騎人馬。細(xì)細(xì)看去,竟是幾十個身騎駿馬,穿著騎裝短打英武男兒郎。
一行男子分列會場兩側(cè),剛剛勒馬站定,只見偏門里又閃出一位身著銀魚白色騎裝少年郎,正朝觀禮臺策馬疾馳而來。
觀禮臺上眾人驚呼之余,突然發(fā)現(xiàn)場地中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排空靶子。
只見那銀衣少年郎疾馳到皇家帷帳正前方,勒馬轉(zhuǎn)身,反手拿過背后一把小巧銀弓,瞄準(zhǔn)遠(yuǎn)處箭靶子,用力拉了個滿弓。
那銀衣少年以銀帶束發(fā),端坐于駿馬之上,身形削薄,并不高大健壯,卻撲面而來一股子灑脫肆意,意氣風(fēng)發(fā)之感。
只見那銀衣少年郎連射十發(fā),竟是箭箭空無虛發(fā),直中紅心。
在場諸人見了,皆是拍掌叫好,喝彩聲連連,觀禮臺上女眷里,不少未出閣女兒家看著那銀衣少年郎身影,暗自羞紅了臉。
那廂,顧熙言坐在帳子中,遙遙一望那銀衣少年郎英姿,也不由得看呆了。
只見那銀衣少年高舉手中弓箭,沖在場眾人瀟灑示意,復(fù)又轉(zhuǎn)身,沖上座成安帝單膝跪地,行了一個頗為古怪禮節(jié)。
顧熙言看見那少年側(cè)臉,登時愣在了原地——那人清秀眉宇間有股子若隱若現(xiàn)不羈,秀鼻紅唇,兩頰酒窩深深,如同藏了蜜糖一般。
這這不是淮南王妃、暉如公主嗎!
那廂,蕭弘翰正坐在小杌子上安安靜靜地吃著果脯,見顧熙言呆愣著站起了身子,滿臉疑惑地來拉她手,“嫂嫂,嫂嫂為什么臉紅了呀?”
顧熙言聽了這清清脆脆童音,立刻收回了停在暉如公主身上目光,臉上臊不行,
上一世,顧熙言心儀,是那種纖細(xì)翩翩少年郎——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俊俏柔美美少年,像白云,像青草,搖扇一笑,眼里有星星,笑里有蜜糖。
可誰知后來,她陰差陽錯嫁給了蕭讓,兩人成了一對錯點鴛鴦,從生到死,都沒有共過一副肚腸。
真真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
可是這一世,自打她重生之后,記憶中那個狠厲冷硬、殺人如麻權(quán)臣侯爺,不知為何卻大變了性情——不僅在閨閣中對她溫言軟語,有求必應(yīng), 還不時制造些柔情蜜意如此種種,體貼到,顧熙言幾乎懷疑自己出現(xiàn)幻覺。
紅翡把這一幕盡收眼底,拿過一襲紫色纏枝蓮紋緞面披風(fēng)給顧熙言披在肩頭,笑道:“小姐,這圍場一望無際,西風(fēng)猛烈,還是要擋著點兒才是。”
自從大燕朝收服了五胡十六國作為臣屬屬國,每年芳林圍獵,不僅僅只是大燕朝君臣之歡,也會邀請屬國來使一同把盞共飲,以維持大燕和各屬國關(guān)系,希冀邊境安定。
故而,芳林圍獵說是成安帝安撫外敵之策,也不為過。
今年芳林圍獵,自然也不乏來自柔然使臣。
柔然民風(fēng)剽悍,男女皆是從小習(xí)武。即使是女子也能掌印掛帥,領(lǐng)兵作戰(zhàn),絲毫不遜色于男兒。
成安帝有意叫暉如公主在眾使臣面前露一手,以顯示大燕對暉如公主厚待,和與眾屬國維持安定和睦之心。
圍獵大典禮畢,只見芳林獵場入口處,一行王大臣皆騎著高頭駿馬,背著寶弓良箭,帶著侍衛(wèi)守在此處,等著司禮太監(jiān)宣禮。
那廂觀禮臺上,錦緞帷帳內(nèi),家眷們紛紛簇?fù)碓谟^禮臺圍欄邊兒上,探身去尋自家爹爹、夫君、或是兄弟。
顧熙言趴在欄桿上,美目略一掃,便看到遠(yuǎn)處人群中,一身玄色織錦暗紋騎裝,端坐于高頭駿馬上蕭讓。
他身側(cè)摩肩接踵,約莫著是隨行貼身護(hù)衛(wèi),以及平日里關(guān)系較好幾個武將。
蕭讓仿佛也正往觀禮臺這邊兒看,男人器宇軒昂,英姿勃發(fā),沖顧熙言方向高高揮了揮手中策馬金鞭,作為示意。
顧熙言遠(yuǎn)遠(yuǎn)見了,漾出一個深深笑,也不管蕭讓看不看得見,當(dāng)即也伸高了玉臂,揮了揮手中絲帕。
司禮太監(jiān)一聲令下,一行熙熙攘攘人馬便揚塵而去,消失在密林深處。
不過半柱香功夫,便有侍衛(wèi)從密林深處策馬揮鞭而來,將馬背上一只梅花鹿進(jìn)獻(xiàn)到成安帝面前。
原來,方才暉如公主一進(jìn)入密林,便見到一只梅花鹿迎面而來。暉如公主當(dāng)即挽弓上箭,一射即中,拔得了今日圍獵首籌。
根據(jù)慣例,每年芳林圍獵行圍結(jié)束后,王公貴族和二品以上官員都要將獵得野獸記入檔冊,以備皇帝獎賞;实坌蝎C后,還要陪皇太后觀賞圍獵,并且以圍獵中皇子侯爵、王公大臣及眾將士表現(xiàn),作為賞賜、任用、提拔依據(jù)。
成安帝見了那梅花鹿,果然龍顏大悅,先是大大賞賜夸贊了暉如公主一番,又吩咐下去,叫御膳房把那頭梅花鹿處理了,午膳時和眾使臣一同親用。
眾使臣聽了,皆是紛紛行禮謝恩。
暉如公主悍名在外,此消息傳到觀禮臺上,眾女眷皆是議論紛紛。
開明灑脫人聽了,不禁贊賞暉如公主英姿颯爽,比男子還要厲害上幾分。守舊迂腐人聽了,則大斥暉如公主不倫不類,粗魯剽悍。
今年芳林圍獵,成安帝有意給眾臣設(shè)個彩頭。一早便事先吩咐了下去,叫每戶帷帳前空地上都 劃出一塊區(qū)域來,專門用來堆積打來獵物,等圍獵結(jié)束,按府清算獵物,看這次圍獵頭籌花落誰家。
圍獵已經(jīng)開始了一段時間,觀禮臺上,家眷們說話功夫,下面兒各府侍衛(wèi)來往紛紛,策馬把主子打來獵物堆到空地上。
不一會兒功夫,平陽侯府帷帳前空地上,已經(jīng)堆了三兩頭膘肥體壯鹿。
顧熙言正逗著蕭弘翰玩鬧,忽然見觀禮臺欄桿下首,一侍衛(wèi)翻身下馬,手里碰著一團(tuán)雪白毛茸茸之物上前而來。
“見過平陽侯夫人,這是淮南王府王妃娘娘特意打來送與夫人,還望夫人笑納!”
顧熙言聽了,上前一看,只見那白狐通體雪白無一絲雜毛,實在是上乘之物,最是適合冬天做皮子襖子了。
顧熙言是真喜歡得緊,當(dāng)即笑道,“替我謝過王妃娘娘!
那侍衛(wèi)拱了拱手,將手中白狐交給了侯府下人,便拍馬而去了。
密林深處,貼身暗衛(wèi)流火策馬而來。
只見蕭讓端坐在高頭駿馬上,輕挑了下濃眉,“夫人怎么說?”
流火下了馬,拱手道,“夫人見了侯爺獵梅花鹿,滿面高興,連聲道侯爺真是勇猛無敵!
蕭讓聞言,頗為自得地勾唇一笑,正準(zhǔn)備打馬前行,又聽流火道,“不過,當(dāng)時夫人正忙著看白狐,還叫屬下把鹿放遠(yuǎn)遠(yuǎn),莫臟了白狐那通體雪白皮毛”
“什么白狐?”蕭讓皺眉打斷。
“回侯爺話,是淮南王妃剛特意獵了一只白狐送與夫人夫人見了喜歡得緊!
一側(cè)淮南王聽了,一邊兒瞇著眼尋找獵物,一邊兒隨口道,“想不到侯夫人和本王王妃還挺談得來!
蕭讓聽了,拉著韁繩沒說話。
他目力很好。
方才,圍獵大典時候,他可瞧真真——顧熙言盯著一身男裝淮南王妃目不轉(zhuǎn)睛,雙頰緋紅,直到看見了淮南王妃正臉兒,方才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而去。
她定是把一身男裝淮南王妃當(dāng)成了俊俏少年郎!
蕭讓是個粗中有細(xì),這么想下去,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當(dāng)即想到,兩人大婚那天,顧熙言對自己萬分懼怕模樣——難不成,她喜歡,竟是那般單薄細(xì)弱男人?
一身玄衣男人英俊無匹,正大馬金刀端坐于駿馬之上,臉色越來越沉。
流火剛抬眼瞟了一眼自家主子神色,忽見蕭讓一拍馬,如離弦箭一般絕塵而去,鉆入密林之中。
一襲玄色暗紋騎裝男人目如鷹隼,箭無虛發(fā),不過一炷香功夫,便獵了一堆獵物。
細(xì)細(xì)看去,蕭讓獵于馬下,竟都是些珍惜難得白狐、黑狐、棕狐之流。
淮南王見狀,不禁暗自誹腹,這狐貍不知是怎惹到了蕭讓,看這架勢,莫非他是想叫這芳林圍場里頭狐貍從此絕跡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