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長老臉上的表情明顯不對勁了。他已活了十來萬年, 按理說這雙眼睛早已看慣風(fēng)雨，再沒有什么能讓他吃驚了。但此刻邢長老還是覺得自己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他詫異地看向凌清宵，發(fā)現(xiàn)年輕的二公子點了點頭, 一派光風(fēng)霽月：“是我。”
邢長老良久沒說話。過了好一會, 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后生可畏……哈哈, 后生可畏�！�
邢長老雖然提前趕到, 可是他來時已經(jīng)錯過了凌清宵親自教學(xué)的那一幕。邢長老見洛晗的手勢不太標準，隱隱還有些卡頓, 他只當(dāng)這是洛晗獨門秘笈, 哪里會往初學(xué)者這個角度想？
邢長老一時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好在沒多久，其他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圍過來。
凌顯鴻已經(jīng)在路上得知了這一切，他此刻看著凌清宵，都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心情面對這個兒子。
多年來凌顯鴻對凌清宵的感情，一直是這樣矛盾又掙扎。他知道凌清宵是出色的，可是凌清宵越出色, 凌顯鴻心底的不甘心就越強烈。
一千年前，凌清宵出生時引發(fā)天地異象，所有人都說這個孩子未來可期。凌清宵身負蒼龍、應(yīng)龍兩族血脈，只要好生培養(yǎng), 假以時日，說不定重振蒼龍威名就將實現(xiàn)在他的手里。
如果那時候凌顯鴻沒有得知凌重煜的存在，他也會如所有父親一樣, 對一出生就展露不凡的兒子給予厚望�？墒�, 就在凌清宵出生那一天, 凌顯鴻接到了白靈鸞的傳信。
她產(chǎn)下一子, 孩子生來體弱, 現(xiàn)在已經(jīng)氣息奄奄。
白靈鸞自從遠嫁后，凌顯鴻有許久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凌顯鴻大婚的前一天。宿儀芳的花轎第二天到，白靈鸞約凌顯鴻出去道別，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他們倆人自然而然道別到了床上。
后來，應(yīng)龍族的嫡女聯(lián)姻而來，凌顯鴻要忙大婚的事，再加上宿儀芳脾氣不怎么樣，長相卻很不錯。頭三個月，凌顯鴻和宿儀芳也稱得上新婚燕爾。
他漸漸地，把年少時青梅竹馬，彼此相伴了很長時間，最后卻無緣修成正果的師妹忘了。
如果不是那天凌顯鴻接到白靈鸞的親筆書信，他確實，不會記起曾經(jīng)那個柔弱無助的師妹，以及那天晚上的露水情緣。
鐘山上下都在喜氣洋洋地慶賀小公子的誕生，家主凌顯鴻卻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在萬里之外的陋室，見到了虛弱不堪，氣息奄奄的凌重煜。
凌顯鴻才知道原來白靈鸞婚后過得并不好，她不愿意讓丈夫碰她的身體，成婚后和夫家形同陌路。后來白靈鸞顯了胎相，丈夫?qū)λ鼪]有好臉色了。只不過礙于白靈鸞和凌家家主似有還無的曖昧傳言，不敢對白靈鸞動手罷了。
然而不能動手，卻有許多辦法苛待。白靈鸞被趕到山腳下的茅草屋，平時連飯都沒人送，完全自生自滅。白靈鸞最后雖然平安地生下這一胎，可是自己也元氣大傷。
龍族重血統(tǒng)，反過來看，其實也說明了龍族的血統(tǒng)霸道。龍與仙界任何種族結(jié)合，生下來的子嗣必然是龍。無論另一方到底是什么屬性，孩子必然全方位被龍族的基因覆蓋。
有龍族的血脈打底，不管另一方修為如何，孩子的資質(zhì)總不會差。只不過，如果是兩條龍成婚，強強聯(lián)合，生出來的子嗣血脈將會更純凈，也更強大。
但是這個規(guī)則，僅限于仙族。要是仙魔雜交，即便是血統(tǒng)強大的龍，也會生出資質(zhì)非常低劣的后代。白靈鸞雖然不是魔族，可是她是仙魔混血，凌重煜體內(nèi)也繼承了一部分魔族屬性，和仙界的靈氣格格不入，甚至是對抗的。
白靈鸞就因為這個原因，無論怎么努力修為都不得寸進，也因為這個原因，凌家不允許白靈鸞嫁給凌顯鴻，妾也不行。
因為這會嚴重拉低凌家后代的質(zhì)量。在唯力量至上的龍族，有一個資質(zhì)卑劣的后代，還不如從沒生過。
最開始家族以這個理由強行拆散凌顯鴻和白靈鸞的時候，凌顯鴻是完全不信的。他和白靈鸞相伴千年，早已心心相印，他知道他的正妻不會是一個仙魔混血，可是龍族的份位并不是固定的，白靈鸞不能當(dāng)妻，留作側(cè)室也可以。家族以這種可笑的理由把白靈鸞遠嫁，在凌顯鴻看來非常兒戲。
但是現(xiàn)在，凌顯鴻站在昏暗的陋室，看到那個弱得即將夭折的孩子，徹底沉默了。
他終于得承認，家族是對的。凌顯鴻比凌清宵還早出生，可是兩個孩子的體質(zhì)，看起來卻天差地別。
白靈鸞見凌顯鴻久久不說話，緊張到失語。她生怕凌顯鴻也丟下這個孩子不管，白靈鸞用盡所有辦法，都沒法讓孩子好轉(zhuǎn)，如果凌顯鴻也不管，那她的兒子，她毀掉自己的人生、拼盡一切生下來的兒子，就要死了。
過了許久，白靈鸞小心翼翼地，磕磕絆絆地喊了聲：“師兄�！�
這聲師兄終究讓凌顯鴻心軟了。他想，不過一個孩子而已，鐘山家大業(yè)大，不至于連一個孩子都養(yǎng)不活。他帶走了凌重煜，可是他走到一半，想到家中出身不凡，又極為悍妒的嫡妻，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既然已經(jīng)帶出來，那就一定要讓凌重煜活下去，所以凌顯鴻當(dāng)夜回到鐘山，如離開時一般，無聲無息，沒有驚動任何人。
他來到嬰兒房，奶娘、侍女在他的法訣下全部陷入昏睡。凌顯鴻看著剛出生不久身體就格外健壯的凌清宵，悄無聲息地替換了兩個孩子的位置。
剛出生的孩子長得都像，而凌清宵和凌重煜畢竟是兄弟，此刻五官看不出什么不同。凌顯鴻又更改了兩個孩子身上一切標記、氣息、證物，保證明日醒來時，沒有人會起疑。
凌顯鴻連理由都想好了，大公子出生時天降異象，但是因為天賦強大過了頭，導(dǎo)致嬰孩的身體無法承擔(dān)，所以他才會變得體弱。凌顯鴻將凌重煜留在凌清宵的襁褓里，之后，帶走了凌清宵。
兩三天之后，凌顯鴻以私生子之名，將凌清宵重新抱到宿儀芳面前。宿儀芳沒有認出來這是她親生的兒子，她看向凌清宵的目光中，滿是恨意。
凌清宵出生時鐘山只有他一個孩子，所有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亟兴蠊�。后來凌顯鴻帶回了凌重煜，一來凌重煜頂替了凌清宵的身份，二來凌重煜的生日確實比凌清宵大，所以凌重煜成了大公子，凌清宵被以私生子身份帶回來后，成了二公子。
后來白靈鸞的丈夫死了，為什么會死無人敢追究，凌顯鴻終于得償所愿，將白靈鸞接進后院。他出于私心，不想讓凌重煜經(jīng)受由嫡變庶的身份落差，二來不敢這樣得罪宿家，所以他和白靈鸞心照不宣，不必說明真相。
如果能就這樣瞞宿儀芳一輩子，也不錯。宿儀芳什么都不知道的話對所有人都好，只除了凌清宵。
之后那些年，凌顯鴻不是沒想過補償凌清宵。可是這個孩子從小就展露出極強的個性，他不喜歡說笑，不喜歡撒嬌，不喜歡和人親近，連凌顯鴻這個父親也不例外。而凌重煜卻活潑好動，極為粘人，幾乎坐在凌顯鴻的膝上長大，還有先天體弱的毛病。凌顯鴻會偏向誰，顯而易見。
父母的偏心實在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不是你好他們就會回心轉(zhuǎn)意。反而另一個孩子越好，他們就越想均富貴。
凌顯鴻就是如此，凌清宵展露出強大的天賦，而凌重煜因為體內(nèi)的魔族血脈，做什么都慢半拍。凌顯鴻只能用天材地寶推，然而小時候看不出來，隨著兩個孩子長大，差距飛速地拉開。
情感和物質(zhì)投入密不可分，因為感情深，所以才會在這個孩子上投入更多物質(zhì)，而砸了許多錢和精力進去后，感情也會變得越發(fā)深。
這就是一個雪崩循環(huán)，愛之愈愛，另一個則愈發(fā)疏離。凌重煜修為越落后，凌顯鴻越要給他最好的資源。因為承認凌重煜不如凌清宵，就是在承認凌顯鴻錯了。
凌顯鴻不肯認錯，一直抗爭了一千年，剛才在出來前，他還在和宿儀芳爭吵。
家主和主母吵架，沒有人敢進來打擾，最后實在是事情太嚴重了無人擔(dān)待得起，才有仙侍進來稟報，說兇獸猰貐掙脫封印跑了。
凌顯鴻才走到一半，又聽到人說，二公子獨自一人制服了兇獸。
你看，這個孩子永遠在和他作對，永遠在提醒凌顯鴻，當(dāng)初他交換兩個孩子，是錯的。
凌顯鴻看到凌清宵后神情僵硬，凌清宵見凌顯鴻來了，臉色也非常平淡。他們倆人看著不像父子，更像是仇人。
凌顯鴻當(dāng)著眾人的面，擠出些笑意，對凌清宵稱贊道：“聽人說是你制服了猰貐？尚可，沒有丟了鐘山的臉�！�
凌清宵對此，也只是淡淡頷首：“多謝家主�！�
洛晗聽到就牙酸，她就說凌清宵為什么冷淡的過分，原來是家庭教育出現(xiàn)了問題。凌顯鴻這個爹當(dāng)?shù)檬遣皇怯忻。⒆幼隽撕檬虏荒苷？洫�，一定要以貶低的口吻來？
什么毛病，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洛晗內(nèi)心腹誹極了，只不過礙于這是凌清宵的父親，她不便插手別人的家事，只能忍住不提。
凌顯鴻和凌清宵說完話后，竟然感到如釋重負。當(dāng)著這么多長老的面，他身為家主，不好賞罰不明，夸獎立了功的次子對凌顯鴻來說不是榮耀，反倒像是任務(wù)一般。
凌重煜也不情不愿地走過來了。他試圖拉垮凌清宵，結(jié)果反被凌清宵打臉。如果凌清宵不出現(xiàn)就好了，今日這一切將會是凌重煜的高光時刻。偏偏，凌清宵在今日回到了鐘山，還以一己之力對抗兇獸，拉走了兇獸所有的攻擊和火力。凌重煜卻躲在人群里，相比之下，一下子成了個貪生怕死之徒。
凌重煜本打算藏拙，等凌清宵撐不下去的時候再以救世主的姿態(tài)力挽狂瀾，結(jié)果他這一藏拙成了真拙。凌清宵從頭到尾沒需要外援，在洛晗的輔助下獨立制服了兇獸。躲在人群后、故意耗著不讓眾人去幫忙的凌重煜，瞬間尷尬了。
好在凌重煜是大公子，眾人默認的少主，所以沒人敢說他什么。凌重煜本不想靠近凌清宵，但是凌顯鴻也出現(xiàn)了，凌清宵這里還圍著許多長老，凌重煜再不出現(xiàn)，有些說不過去。
凌重煜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幾位長老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心知肚明，但是面上卻沒人說，見了凌重煜依然慈和地喊“大公子”。凌重煜一一應(yīng)下，等其他人都打過招呼后，凌重煜被逼無奈，只能看向凌清宵的方向，繃著聲音道：“二弟，洛姑娘�！�
凌清宵只是淡淡點頭，眼神都懶得施舍。凌清宵一直都如此冷情，眾長老見狀并不覺得詫異，連凌顯鴻都毫無意外，習(xí)以為常。
被無視的當(dāng)事人凌重煜惡心到了也沒法說，只能咽下這口惡氣。他看到洛晗，臉上忽然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洛姑娘實在是真人不露相，你一直說你法力低微，可是今日一見，洛姑娘的御風(fēng)術(shù)分明極好�！�
洛晗不上凌重煜的套，笑瞇瞇地推辭道：“我初學(xué)，方才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多虧二公子教得好�！�
凌重煜不放棄，追問：“洛姑娘今日的表現(xiàn)的可并不像是初學(xué)者。不知洛姑娘家傳哪一族，御風(fēng)術(shù)為何如此特殊？”
“我出身平平無奇，父親也沒什么值得說道的。”洛晗依然笑著，說，“我御風(fēng)術(shù)是和凌清宵學(xué)的，如果真有什么特殊，也是貴山法術(shù)傳承好。大公子，你說是不是？”
洛晗把高帽扣到鐘山身上，凌重煜還能說什么？他不好再問，干笑著點點頭：“洛姑娘抬愛�！�
凌重煜逼問洛晗出身的時候凌顯鴻沉默不語，現(xiàn)在凌重煜鎩羽而歸，眼看再問不出什么了，凌顯鴻才威嚴道：“好了，本座有過必罰，有功必賞。凌清宵有功，本座自會記下，猰貐到底是因為什么跑出來，本座也必然要查個水落石出。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做，你們各自去忙，都散了吧�！�
眾人應(yīng)是。凌顯鴻說的不錯，兇獸雖然已經(jīng)落網(wǎng)，可是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有不少。重新封印兇獸，修繕被破壞的宮殿，調(diào)查此事真相……有的是可忙。
洛晗和凌清宵反倒沒事了。他們沒有受傷，連休整都不必。凌清宵看了下時辰，說道：“申時三刻，只誤了半個時辰，你現(xiàn)在去上課還來得及�！�
洛晗聽到，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才剛剛結(jié)束戰(zhàn)斗，現(xiàn)在手上的力氣都沒有恢復(fù)，凌清宵竟然要送她去上課？
她用力地盯了凌清宵很久，問：“你是認真的嗎？我們才剛剛結(jié)束一場非常兇惡的戰(zhàn)斗，甚至今天早上，我還在坐飛舟。”
凌清宵也很認真地想了想，問：“這和你去上課有什么關(guān)系？”
洛晗一時還真接不上話來。果然啊，魔鬼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魔鬼，在他看來這是正常。他的腦子大概是機器做的吧，一按按鈕，就立刻能進入工作狀態(tài)。
洛晗徹底無語，她深吸一口氣，說：“凌清宵，求求你做個人吧。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發(fā)生這么大的事，課堂怎么會開課？哪有夫子有心思講課？”
凌清宵想了想，道：“也是�！�
洛晗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回去歇著，結(jié)束這極其豐富的一天了，接著就聽到凌清宵以平淡的語氣，說：“無妨，我來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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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