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把方便面下到鍋里,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誰啊?”我微微皺了皺眉,關(guān)了火,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就見老羅站在門外,一臉的焦躁。
我打開門,老羅二話不說,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出了屋,拉著我就往樓下跑。
“慢點兒慢點兒,你干嗎?”我一邊用力試圖掙脫,一邊問道。
“來不及了,趕緊跟我走!崩狭_埋頭趕路,頭也不抬地答道。
“干嗎去。渴裁淳蛠聿患傲?你好歹讓我換身衣服啊,我這大褲衩子拖鞋的!蔽乙荒樀臒o奈。
“管不了那么多了,趕緊跟我去法院,譚瓊輝那個案子,他們公訴了。”老羅拖著我跑了兩層樓,我終于明白這小子為什么這么著急了,卻又哭笑不得。
“羅杰你今天忘吃藥了吧?”我忍不住罵道,“你不看看幾點了?你現(xiàn)在去法院,有人接待你嗎?”
老羅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這不也是急的嘛!
我白了他一眼,慢慢向自己家走,走到門前的時候,就見老羅落后了我?guī)撞剑街弊,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那啥,沒啥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咱們再見啊!”
我沒好氣地看著他,伸出手。
“干嗎?”老羅緊張地看著我。
“電話!我什么都沒帶,用你電話叫開鎖的!”我瞪了他一眼,搶過他的電話,從門上的小廣告里找了一個開鎖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告訴他門牌號后,就靠著門,看著一臉委屈的老羅。
“倒霉的是我吧?怎么你比我還委屈呢?”我忍不住罵道,“你說你干的那叫什么事兒?你就不能長點兒腦子?”
“關(guān)心則亂,關(guān)心則亂!崩狭_難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太想打贏這個官司了!
“那你也得看看時候吧?”我無奈地說道,看著吞云吐霧的老羅,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才好。
五分鐘后,在我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時候,敬業(yè)的開鎖人冒著大雨總算趕來了?粗樕簧频奈液鸵荒樣樞Φ睦狭_,這個工人明智地沒有多說話,麻利地打開了鎖,順利地讓我進了屋。
“找那小矬子要錢!蔽艺f了一句,摔上了房門,將老羅和開鎖工人都關(guān)在了門外。
這么一會兒的工夫,鍋里那碗面徹底凝成了一團,沒法兒吃了,偏偏這還是我最后一袋方便面?粗巴獾拇笥辏ба,我只好換上衣服,拿起雨傘,準備下樓覓食。
剛打開門,我就愣了一下,老羅竟然就靠在門邊,仰著頭,依舊在吞云吐霧。
“你怎么還沒走?”
“走不了!崩狭_把煙頭扔到地上,伸腳踩滅,“靜剛來電話,十分鐘之內(nèi)就到!
這句話讓我悚然一驚,趕緊拉著老羅進了屋:“你客廳我臥室,衣服塞洗衣機,抽屜里有垃圾袋。”
和大多單身漢一樣,我的房間也只能用三個字的評語來評述:臟、亂、差。
這樣的環(huán)境肯定是張靜那種嬌生慣養(yǎng)的丫頭沒法兒接受的,教訓(xùn)幾句還好,就怕她像對付老羅一樣,一言不合就動手,我這個小身板可承受不了。
“這大晚上的,靜來我這干嗎?”手忙腳亂地把換下來沒洗的衣服塞進洗衣機,我忍不住問道。
“誰知道,那丫頭行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老羅捏著鼻子,把我一雙臭襪子塞進了垃圾袋,“就跟我說到你這兒等她,有重要的事兒!
“這襪子還好的呢,你怎么給我扔了?”我從垃圾袋里把那雙襪子撿回來,塞進了洗衣機。
“別收拾了,你們趕緊來看這個!闭f話的工夫,張靜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她把一摞厚厚的卷宗扔到床上,“趕緊看,明天一早還得給人送回去呢。”
“什么玩意兒?”我下意識地問道。
“譚瓊輝那個案子的卷宗。拜托了我們家老爺子,才特事特辦借出來的,不過就一個晚上,再用你們就得去復(fù)印了。”張靜說著,徑自走進了廚房,“有吃的嗎?我還沒吃飯呢!
“你們倆,可真是!蔽覠o奈地搖了搖頭,隨手抓過一本卷宗,“怎么都這么著急呢?明天再開始研究這案子也來得及。對了,叫外賣吧,我也沒吃呢!
“明天?哼!睆堨o冷笑了一聲,一邊打電話訂餐,一邊說道,“小明哥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明天你到法院,根本拿不出來卷宗,到開庭之前,你都別想弄明白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我微微皺眉,張靜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作為辯護律師,雖然我們有權(quán)調(diào)閱案件相關(guān)卷宗并進行復(fù)印摘抄,但實際上,法院有各種理由推托、拒絕我們的要求。不用太久,哪怕只在開庭前一天才讓我們看到卷宗,他們就沒有違規(guī),但對于我們來說,就沒什么意義了。
“而且,這案子開庭時間已經(jīng)定了,就在一周后!睆堨o補充道。
“這么快?”我和老羅都是一臉的難以置信,但在這件事情上,張靜不可能騙我們。
看來,檢察院那邊的確已經(jīng)決定要速戰(zhàn)速決了。
當下,我們兩個不敢怠慢,快速瀏覽起了卷宗。
本案中的死者顧青,是一個年僅二十六歲的年輕小伙。照片上的他高高瘦瘦,穿著一件深藍色的t恤衫,留著一頭干凈的短發(fā),很陽光,也很帥氣。
用時下流行的話說,是一枚當紅小鮮肉。
只是死的時候,他靠坐在廚房的墻邊,紅色的血、粉色的腦漿噴濺在他身后的墻壁上,格外的刺目。
按照這份卷宗的描述,他的死完全是一場飛來橫禍。
案發(fā)當天,騷亂發(fā)生的時候,住在五樓的顧青也被吸引了,他走上陽臺,從窗戶探出頭,看著樓下的熱鬧。一枚子彈從斜下方射了上來,正好打中了他的眉心,射進了頭骨,彈頭在他的顱腔里翻滾,瞬間攪爛了腦組織,掀開了后腦的骨頭,掉落在地上。
顧青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離開了世界。
對目擊者的調(diào)查顯示,現(xiàn)場只有譚瓊輝開了一槍,射出了一枚子彈。譚瓊輝辯稱,他嚴格按照守則鳴槍示警,開槍的方向為斜向上方的空中。
檢方認為,譚瓊輝不能肯定自己的子彈沒有打中被害人。死者顧青當時所處的位置正是譚瓊輝開槍的方向。
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彈頭一枚,上面有被害人血跡。經(jīng)鑒定,該枚彈頭與譚瓊輝射出子彈后遺留在槍支里的彈殼吻合,可以做同一認定;彈頭磨痕與槍支膛線吻合,可以認定,這枚彈頭就是從譚瓊輝的槍中射出的。
經(jīng)查,譚瓊輝所配槍支為剛剛完成換裝的9mm警用轉(zhuǎn)輪手槍,配彈6發(fā),槍支收繳時彈倉內(nèi)剩余子彈5發(fā),彈殼一枚,符合目擊者的證詞。
檢方認定譚瓊輝槍支使用不當,開槍時沒有事先觀察,疏忽了流彈可能對圍觀群眾造成傷亡,應(yīng)該認定為玩忽職守。被害人顧青的死亡與譚瓊輝開槍之間存在直接關(guān)系,開槍后,譚瓊輝并沒有第一時間向上級通報,請求支援,對被害人展開急救,致使被害人顧青沒有得到及時搶救而死亡,應(yīng)該對顧青的死負有責任,應(yīng)認定為過失致人死亡。
譚瓊輝在供述中辯稱,在開槍前,他已經(jīng)呼叫支援,開槍后,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子彈打中了人,因此沒有急救。且案發(fā)現(xiàn)場形勢緊張,為了保護群眾,他也沒有關(guān)注子彈的去向。
檢方則認為,被害人顧青中彈后,其家屬第一時間報警,指揮中心已經(jīng)向巡警及執(zhí)行支援任務(wù)的武警通報了警情,譚瓊輝的辯解并不成立。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打在窗戶上啪啪作響,似乎下一刻,那保護著我們的屏障就要脆弱地碎裂,雷鳴不時沖擊著我們的耳膜,為大雨鼓掌叫好。閃電不時劃過夜空,撕裂濃稠的夜色,張牙舞爪地猶如一頭野獸,試圖將我們也一并撕裂、吞噬。
我合上卷宗,看了一眼老羅,又看了一眼張靜,這兩個人正一臉期盼地看著我。
從張靜帶回來的這份卷宗來看,檢方的證據(jù)看似頗為扎實,對譚瓊輝的指控似乎也合乎法律。但就這件事而言,執(zhí)行公務(wù)與玩忽職守之間的界限本身就非常模糊,這條界限就是我們的突破口。法院是否會依照檢察院的請求進行裁決,往往就是主審法官一念之間的事。
但我總覺得,要干脆利落地打贏這個官司,我們還需要一些更重要的證據(jù)。
“約個時間,聽聽譚瓊輝怎么說吧!
4
第二天依舊是個陰天。
大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積雨云層才不情愿地漸漸散去。
這場大雨對城市的排水系統(tǒng)來說是一次嚴峻的考驗?简灥慕Y(jié)果顯然不能用優(yōu)秀或良好來評價,甚至就連及格都稍顯勉強。
沒過小腿的積水讓我們放棄了駕駛老羅那輛本田車的打算,開著張靜的越野車向看守所駛?cè)ァ?br />
車開得很慢,就是老羅那種火爆的性格在這樣的道路上也沒了脾氣,除了焦躁地敲打著方向盤,他也不敢有什么過激的舉動。一路上隨處可見水面上漂著的衣物、垃圾,甚至還有幾輛車也隨著水流不受控制地飄蕩著,碰撞著。交警踩在積水里,努力控制著交通,環(huán)衛(wèi)工人打開了下水道的井蓋,站在下水口邊警示著路人,污水打著轉(zhuǎn)沖進下水道,發(fā)出嘩嘩的聲音,甚是歡快。
這些人的臉上滿是疲憊,雙眼布滿了血絲,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盡是泥水。幾個剛剛換班下來的巡警就坐在路邊沒有積水的地方,就著礦泉水,啃著干澀的方便面,啃著啃著,便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嘴里甚至有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食物,但困倦早已將他們擊垮。
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兒趴在交警的背上,由年輕的交警背著走過馬路。
這樣的場面隨處可見。
“看來橡皮艇也要成為我們居家旅行的必備品了。老羅,你不弄一個?”我開了句玩笑。
沒有人理會我,車內(nèi)的氣氛一時間無比的壓抑。張靜更是臉色陰沉,目光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訕笑了一下,不再說話。
“昨天晚上,有個女孩兒掉進下水道里了!睆堨o突然開口,說道,“她執(zhí)意要過馬路,巡警勸她水深,太危險了,她沒聽。巡警要背她過去,她說警察就是流氓,就是想趁機占她便宜。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一下子就掉了進去,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今天早上才在排污口找到!
我看著依舊陰沉著臉的張靜,一時間沒明白她想要表達什么。
“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身上還穿著巡警的救生衣,那個勸她不要過馬路的巡警死死地抱著她,我們的人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們分開。”張靜的眼圈微微泛紅,“那個小警察,今年才二十四歲,原定下周就要結(jié)婚的,本來這周已經(jīng)給他放假,讓他準備婚禮的事,昨天,他是主動歸隊,要求上街執(zhí)勤的!
“小明哥,你知道女孩兒的家屬怎么說嗎?”她轉(zhuǎn)頭,看著我。
“怎么說?”我下意識地問道。
“女孩兒家屬說,女孩兒的死和這個小警察脫不了干系。如果他當時勸住了女孩兒,或者他把女孩兒救了上來,就不會有這出慘劇了,那女孩兒才二十歲?墒,為了救她,我們警察連命都搭進去了,還想要我們怎么救?”張靜不解地看著我,緊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窩里打著轉(zhuǎn)。
她深吸了一口氣:“還有個司機,覺得自己的車大,沒問題,開著車就沖進了公鐵橋的橋洞,積水直接淹了車頂。也就是他命大,正好有交警在那邊巡邏,砸開車窗把他救了出來?墒,一句謝謝都沒有也就算了,我們干這行,不是為了一句謝謝,是使命和責任,但他憑什么要我們賠償他的經(jīng)濟損失?說他的車價值幾百萬,換個車窗就要四十幾萬,我們可是救了他的命。
張靜蜷起了腿,雙手抱膝,頭埋在兩腿間,悶聲道:“小明哥,我有時候真不想干了。我們愿意為人們付出,就算是命,我們也不在乎。我們不想要謝謝,不想要感恩,只想要一個理解,怎么就那么難?”
她仰起頭,看著我,兩行淚正順著臉頰向下流淌。
老羅手忙腳亂地抽出幾張面巾紙,遞到了她手里。張靜擦著眼淚,目光堅定地看著手足無措的我:“小明哥,我一定要救譚哥出來,不為別的,就為了讓法律告訴所有人,面對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我們會愧疚,我們會氣憤。愧疚自己為什么沒能做得再好一點,氣憤自己為什么面對群眾的危險卻無能為力,可我們沒做錯什么。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問心無愧。我們對得起這個社會,對得起‘警察’這個稱呼。”
我沒有說話,用力按了按張靜的肩膀。
譚瓊輝坐在會見室里,雙手戴著手銬,身上穿著橘黃色的馬甲。
短短幾天的時間,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頰紅腫,眼角烏青,嘴角更是裂開了一條口子。
“譚哥……”張靜捂住了嘴,微微側(cè)頭,不忍直視。
“丫頭,哭啥,哥還沒死呢!弊T瓊輝卻是一笑,寬慰道,只是動作稍微大了一點,扯動了嘴角的傷口,忍不住嘶嘶叫痛,“有煙嗎?給我一根,快憋死我了!
老羅趕緊掏出煙,抽出一根塞進他嘴里,又替他點燃,問:“怎么弄成這樣?”
譚瓊輝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屏住了呼吸,讓煙草在肺葉里盡情地擴散,過了許久,才吐出了一口煙圈!澳闶橇_律師,你……”他看了看我,“是簡律師?你們兩個要幫我打這個官司?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被你們肖處忽悠進來了,現(xiàn)在想跑跑不了了!蔽倚α艘幌,“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同號里有幾個小子是我抓進來的,沒事!弊T瓊輝抬手擦了擦嘴角,微微一笑,“他們也就能使使小絆子,不敢真拿我怎么樣。時間不多,你們想問什么,就開始吧。”
“那好吧!蔽尹c點頭,“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弊T瓊輝竟搖了搖頭,“那天我是正常巡邏……”
用了差不多五分鐘的時間,譚瓊輝簡明扼要地把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復(fù)述了一遍,和肖處長跟我們介紹的情況差不多。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示警的那一槍打中了人!弊T瓊輝說,“如果知道,我肯定第一時間呼叫急救!
“譚哥,你那天,是怎么開的槍?”張靜皺了皺眉,問。
“條例是怎么規(guī)定的,我就是怎么做的!弊T瓊輝答。
“也就是說,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意外!蔽尹c了點頭。剛想再問幾句,一直沉默不語的武警突然說道:“時間到了!
說著,他走到了桌邊,伸手拉起了譚瓊輝。
譚瓊輝不能再說什么,目光死死地盯著張靜,突然說了一句:“轉(zhuǎn)輪手槍的特點是什么?我們?yōu)槭裁匆獡Q槍?”
張靜一愣,武警已經(jīng)拖著譚瓊輝走到了門邊。她咬咬牙,突然起身,拉住了走在后面的武警:“都是自己人,幫幫忙!
“自己人?”武警冷笑了一聲,“殺了人,就不是自己人了。”
老羅卻上前一步,把還沒抽完的煙和打火機塞給了譚瓊輝。他看著武警,突然笑了一下:“我記住你了。你們這里重監(jiān)區(qū)有個綽號叫耗子的犯人,告訴他,羅杰有話給他,譚所在你們這要是出了事,他這輩子就在里邊待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