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駛?cè)脒@漫長的銀杏道,經(jīng)年已逝。陸宅已不像那漆黑夜里迷霧重重的深淵,敞亮簡單。
反而接機的章叔透出神秘的味道。在機場,伍桐總覺這位老人哪里見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沉泠狀似不平:“反正與我相關(guān)的記憶,都是缺失的,哪怕此情此景都和當(dāng)年一樣!
沉泠將伍桐的行李箱放進(jìn)后備箱時,伍桐福至心靈:“那晚來接我們的,就是章叔?”
“是啊,某人說起當(dāng)年如何喜歡上我倒是侃侃,現(xiàn)在忘得一干二凈了。那晚偷看我背心里的——”沉泠的嘴被捂上了。
他近期越發(fā)不要臉,什么都敢往外說。伍桐抱歉地向一邊的章叔笑笑:“您別聽他胡說!
章叔戴著老花鏡,精神矍鑠,因他們打鬧觸景生情般地,眼底有淚光閃爍:“那么多年,沒見泠哥這么開心過!
伍桐微頓,被沉泠扣緊的手反握回去,她說:“以后都會這么開心。”
一路上沉泠都望著窗外,伍桐感到他情緒低落,捏了捏他的指以安撫。沉泠回看過來,揚起唇角:“沒事,只是不太喜歡這里,情緒產(chǎn)生記憶,多少有些自我壓抑。”
伍桐想說,那便用新的記憶覆蓋,車就停了。
沉泠牽了伍桐下車,她抬眼便瞧見一位身著旗袍的老婦人站在一幢中式建筑門口,雍容和貴,旁邊有一位年級更大些的阿姨攙扶著老婦人。她們大約就是簡凝之和家中的阿姨。
沉泠帶著伍桐走去,用只有兩人可聞的聲音說:“別緊張,只當(dāng)去鄰居家做客,一切你自由做主就好。”
“自由做主”四字出現(xiàn)得奇怪,對方提出什么才需要她“做主”?
伍桐扯了扯沉泠袖子:“畢竟是你家,當(dāng)做鄰居家會不會太客氣?”
沉泠眨眨眼:“沒事,我也當(dāng)鄰居家!
“……”
兩個年輕人親密無間,簡凝之想起還被陸洪關(guān)在房間的那人,心中的難受便大過了喜悅。還是莫媽挽了她說:“泠哥愿意主動帶女朋友來,也是給了個解開心結(jié)的機會。太太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這么多,莫要太難過了。”
簡凝之拍了拍她的手,勉力笑說:“我曉得的!
兩人迎上去,簡凝之見沉泠身邊的小姑娘朝自己大方地點了點頭,喊:“簡阿姨好。”又朝她身后人也打了招呼:“這位是莫媽吧?也常聽沉泠提!
小姑娘打扮時尚,冬日里也“光”著腿,簡凝之也在抖音上刷過,現(xiàn)在小姑娘都愛穿光腿神器。她一身紅,卻紅得很洋氣、很漂亮。
送上的禮物也是精心包制的紅盒:“簡阿姨,我聽沉泠說您愛旗袍,就給您帶了絲綢披肩,顏色是我認(rèn)識的一位設(shè)計師與博物館做節(jié)目時一起制的,很配旗袍。也給莫媽帶了一條絲綢圍巾!
又見沉泠也提了盒東西遞來:“媽,這是我和伍桐之前在潘家園淘的古玩,給陸叔帶的!
簡凝之頓住,看向兒子,將禮物接了過來。
“你們有心了!焙喣畬⒍Y物遞給莫媽,牽起伍桐的手,捂在手心,輕拍說,“我們都等了你好久。你陸叔叔去祖父別院那兒了,晚上才回來吃飯,你這幾日就住主宅,當(dāng)做自己家。有什么缺的就問莫媽要!
“謝謝簡阿姨!毙」媚镄Φ谜嬲\。
他們這一下午都在華清園和簡凝之一起看戲。明日就是除夕,這一下午陸家來來往往不知多少人,禮也在后面堆滿又清了幾趟。留下的,就坐在后面那幾桌客座上,都是陸家最里的親戚或最近的老友。
年輕人和小朋友也不少,都去了主宅打游戲看電視。伍桐看戲看得津津有味,嗑著瓜子說:“這種形式好,我下個視頻可以做剪影戲。”
“你還真當(dāng)鄰居家啊。”沉泠將剝好的山核桃放小碟里,“不是說你來陸家做我保鏢嗎!
伍桐攏起一堆山核桃塞進(jìn)他嘴里,堵他:“我看你這么委屈,以為你在陸家危機四伏的,F(xiàn)在看來,原來是我們沉少爺這么多年心結(jié)解不開,怕這里呢!
她在外人面前總是假正經(jīng),在他面前伶俐乖張。他勾了唇,說:“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心結(jié),你來給我分析分析?”
伍桐理了一波桌上的瓜子殼,指向正前方那戲臺子:“你看!
“看什么,戲?”沉泠望過去。
“看檐角和檐柱,漆落了許多,也沒有修補的痕跡,和那年我來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方才我們?nèi)ブ髡髡姆孔右彩沁@樣。我從前聽說簡阿姨養(yǎng)了很多蛇,方才我提起,她說也已經(jīng)許多年不養(yǎng)了。剛才我偷聽來的幾個客人說,要趕下場,哪個什么趙家又升了,而陸家——”
她湊近他耳邊:“也快凋落了!
沉泠看向她的目光中,滿是伍桐如今能讀懂的欣賞,他說:“我女朋友看起來不問世事,卻是眼觀四處、耳聽八方的——”
伍桐等著他下句,要從他嘴里聽出一句高級贊賞來。
“八卦小能手!
“……我這才不是八卦,是洞察!
“所以你洞察到我什么心結(jié)了?”
“洞察到——你這幾年幫陸家做事,是不是心有余力不足,還要受困于人?”伍桐忽然嚴(yán)肅起來,“我后來仔細(xì)想過,你當(dāng)初回陸家,大約本是不想受制于從前可能會害你的人,卻跳進(jìn)另一個火坑。而你不來見我……也是因為我才是那個因,對不對?”
沉泠目光閃爍,忽地向前傾去,在她頰側(cè)落下一吻。
“你做什么?”伍桐看了一眼隔壁那桌,簡凝之和她的好友都在認(rèn)真看戲,“這可是別人家!
他卻忽然道:“是,我怕我拖累你,又重蹈覆轍,讓你陷入危險。我力量微薄,只能傍樹而棲。這些年,我與陸洪,也不過是各取所需!
“陸洪……”伍桐放低聲音,“想把家業(yè)留給陸梓楊,但他成長太慢,交給外人還不如先借給你?”
沉泠彎了彎眼睛,語氣分明釋然:“是啊,我替他照拂陸梓楊,做他陸家的守家奴、看門狗,才能借到陸家的勢!
守家奴、看門狗六個字刺進(jìn)伍桐心里,可卻刺得她十分清醒。他這話中,分明沒有任何自嘲與自我低視的意思。
伍桐恍然大悟:“看來你不是心有余力不足嘛,你是用心借勢,隨便給他經(jīng)營。如果你真是陸洪的獨生子,這里也不會凋零成這樣了!
沉泠微怔,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得開懷倜儻。惹得路過的幾個年輕女孩紅了臉。
伍桐也懵了。光落在他們身上,空氣被太陽照暖了,風(fēng)也和煦。自高中以后,她好像再未看到沉泠這般少年意氣的模樣,好像他這一生本就該從無陰霾,也無有壓抑,暢然開懷、自尊自在。
他卻端直了身子,一字一句,認(rèn)真對她說:“如果陸洪有你的視野,陸家也不會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