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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玄幻魔法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4部_第十二章 兵政分權(quán)
  鞏固幕府

  由于中原戰(zhàn)場沖突不斷,糧草補(bǔ)給的重要性日漸凸顯,曹操改革屯田制的威力便顯露出來。這一年朝廷連連用兵,但到了年終之際,太倉中仍有余糧,許都屯民生產(chǎn)的糧食完全能保障前線供應(yīng),而典農(nóng)中郎將任峻還在嘗試將屯田制向其他地區(qū)推廣。

  糧乃軍之本,民以食為天。由于后方補(bǔ)給源源不斷,曹操的軍隊可以連連出兵不顯疲憊,形成了良性循環(huán)。相較之下,中原其他割據(jù)勢力卻日漸衰落:袁術(shù)的淮南土地貧瘠瘡痍滿目;張繡在穰縣缺兵少糧仰人鼻息;呂布雖坐擁徐州,但手下徐州、并州、兗州三派勢力也因為爭奪糧食而暗流涌動。

  更為重要的是,張繡乃涼州舊將出身,又久有勇武之名,他的失敗撼動了關(guān)中乃至西涼地區(qū)。自董卓死后弘農(nóng)以西一直是武人的天下,大大小小割據(jù)不下數(shù)十個,任憑誰有幾千人馬都敢任意而為,他們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互相殘殺縱橫捭闔,以前從未注意過關(guān)東的局勢?呻S著張繡的戰(zhàn)敗,關(guān)中諸將意識到了曹操的威力。加之鐘繇經(jīng)略關(guān)中,以段煨為首的關(guān)中割據(jù)漸漸開始向許都朝廷靠攏。一時間,向朝廷派遣使者成了大勢所趨,亂國元兇李傕、郭汜陷入了無比孤立的局面。

  曹操和朝廷勢力的同步壯大,許都在一片興旺的氣氛中步入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國家大事唯祀與戎,如今朝廷有了物資基礎(chǔ),荒廢已久的各種典禮也漸漸重拾。這一年起,百官賀正旦的儀式重新恢復(fù)。

  除夕之夜,子時夜漏七刻,宮門大開,皇宮鐘鼓齊鳴,上到公侯列卿下到屬官小掾,身著簇新的朝服、各備禮物入宮朝賀。百官的賀禮有明確的規(guī)定,公侯奉上的是玉璧,列卿為首二千石的官員奉上的是羔羊,千石到六百石俸祿的官員進(jìn)獻(xiàn)大雁,四百石以下準(zhǔn)備的則是雉雞。

  百官列班而行,過了儀門齊刷刷跪倒稱賀,二千石以上官員上殿要呼萬歲;实蹌f(xié)也難得由衷地高興一次,由黃門侍郎引著升殿就座,賜百官飲宴。一時間宮樂大作,眾宮女來擺宴,珍饈獻(xiàn)上,水陸畢至,宮中藏酒倒入精巧的宮觴,可謂鐘鳴鼎食富貴無邊。

  不過按照傳統(tǒng)禮制,進(jìn)行賀正旦禮時,三公九卿是不可或缺的。要由大司農(nóng)為皇帝捧飯、司空負(fù)責(zé)奉羹,太尉、司徒與其他公卿依次向皇帝舉觴敬酒。不過如今的儀式卻不同了:太尉楊彪早已被罷免,還在縣寺大獄里挨了滿寵的棍子,出來后他干脆對外宣稱腿疾,從此足不出戶,連這么大的慶典都不參加了;衛(wèi)尉卿張儉懸車于府門,謝絕一切往來;太仆卿韓融謊稱耳疾,自閉于家中。

  御座之畔,真正活躍的是曹操、荀彧、鐘繇、董昭這幾個人,另外拉了司徒趙溫、輔國將軍伏完當(dāng)陪襯。至于其他朝廷大臣,就只有舉著酒樽在階下跪拜的份了!雖說漢禮自叔孫通時期就建立起來了,但實際上還是要屈從于現(xiàn)實政治的……

  待典禮已畢宴席撤下,百官紛紛告退;曹操卻絲毫沒有松懈,直等到皇帝回轉(zhuǎn)后宮,確定不會有人借這個機(jī)會進(jìn)諫什么了,這才拉著荀彧、荀攸上了自己的安車。

  “荀令君,這場典禮進(jìn)行得如何?”曹操得意洋洋。

  “好是好,不過破費得多了一點。畢竟天下未定,為了過年花這么多錢似乎不太值得!

  “是啊,是花費了不少。”曹操點點頭,“不過這筆錢不會白花,我要讓天下人知道,朝廷的權(quán)威和禮法已經(jīng)樹立起來,今后無人能夠撼動。特別是這個時候,還有不少關(guān)中的使者在此,我得叫他們曉得朝廷的尊貴啊!

  聽他這番解釋,荀彧雖覺頗有道理,卻又提醒道:“對朝廷而言,頭號敵人除了偽帝袁術(shù),還有李傕、郭汜。這兩個武夫雖然成不了什么氣候,但畢竟是罪魁禍?zhǔn),不殺之無以伸張?zhí)煜抡x。如今時機(jī)已成熟,該把他們解決掉了。”

  “我已經(jīng)在考慮這件事了。”曹操胸有成竹道,“等天氣再緩和一些,我差夏侯元讓領(lǐng)兵入關(guān),直搗長安,務(wù)必要將這兩個逆賊的人頭帶回,祭奠歷代皇陵!

  “派夏侯將軍前去甚是不妥!卑胩鞗]說話的荀攸突然插了一句。

  “哦?公達(dá)不看好元讓的用兵之才嗎?”曹操試探地問道。

  荀攸微然一笑。在他看來,夏侯惇長于治軍短于攻戰(zhàn),掌管軍機(jī)是把好手,但攻城略地卻不一定了。不過他阻攔曹操的原因還不僅于此:“曹公請想,李傕、郭汜是為國賊,有禍亂之罪,非張繡、呂布之流。按朝廷制度,戡亂理應(yīng)差派朝廷官員出馬,或是中郎將、或是謁者仆射,派夏侯將軍前去,似乎從制度上說不通。此其一也!

  曹操覺得這個道理有些教條,又聽他說“此其一也”,料是還有下情,趕忙問:“還有別的原因嗎?”

  荀攸又道:“關(guān)中諸將互有芥蒂不能相一,倘若大兵開至反而促其驟和共御外患,所以發(fā)兵入關(guān)絕非上策。此其二也。”

  第一條理由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幌子,這第二條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曹操沉思了片刻:“那就暫且讓此二賊多活幾日。”

  “那倒也不必!避髫驍嗟溃氨鵁o常勢水無常形,天下戰(zhàn)事此消彼長。明公重立廟堂于許都,此與李郭二賊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好不容易使關(guān)中諸將遣使覲見,怎能錯失除賊良機(jī)呢?今日若不能將關(guān)中諸將拉入麾下,倘若中原戰(zhàn)事再易,那時候李傕、郭汜乃至關(guān)中諸將都要投到別人麾下了。”

  曹操明白,他所謂“中原戰(zhàn)事再易”指的只能是袁紹。因而長出了一口氣:“要除賊又不能出兵,如何是好呢?”

  荀攸這才亮出底牌:“派遣謁者仆射持節(jié)入關(guān),以朝廷號令傳檄關(guān)中諸將,假他們之手殺掉李傕、郭汜。其利有三:一者,符合祖制名正言順;二者,除賊而不奪關(guān)中之地,可安諸將之心;三者,讓他們出手,等于拉他們上了咱的船,可為日后徐圖關(guān)中奠定人心。”

  “妙!”曹操一拍大腿,扭頭又問荀彧,“可有合適人選?”

  荀彧想了想,緩緩道:“尚書裴茂可堪此任。他乃河?xùn)|聞喜人,算起來與關(guān)中諸將頗為相厚。初平四年的時候,他奉天子詔命在長安主持過一次大赦,可謂深得民望。而且他有個兒子裴潛在劉表帳下效力,聽說甚為得寵,用裴茂還可以促進(jìn)咱們與劉表的關(guān)系。”

  “很好,咱們就來個借刀殺人!有勞令君草詔,就拜裴茂為謁者仆射,持節(jié)入關(guān)傳檄關(guān)中諸將討伐李郭二賊,誅國賊者賞賜侯爵、封將軍之位!闭f罷,曹操滿意地看看坐在左右的荀彧、荀攸。這對小叔大侄,一個處置朝政,一個參謀軍事,真乃上天所賜的左膀右臂。

  轉(zhuǎn)眼間,馬車快要行到司空府了。隔著珠簾,曹操早望見一群官員擁擁搡搡擠在府門前——原來自皇宮退下后,不少人連家都沒回,又徑直跑到司空府來給曹操拜年。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自楊彪下獄,不少人都學(xué)乖了。

  眼瞅著拜年的人都要踢破門檻了,曹操一皺眉,喃喃道:“片刻安寧都尋不到,真是煩人!彼愿腊衍図斚拢瑔栜鲝,“我看這幫人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散去了,到令君府上冒昧坐一會兒,如何呀?”

  荀彧嚇了一跳:“在下受寵若驚,不過我那里俗吏來往熙攘嘈雜,只怕擾了您的雅興。”

  “不礙事。我還想看看令君是怎么日理萬機(jī)的呢!”曹操笑著吩咐車夫駁馬,安車轉(zhuǎn)而駛向荀彧的府邸。沒走幾步,忽聞后面隱約傳來一陣越來越大的喘息聲。曹操三人忍不住回頭觀看——但見有一個議郎服色的官員,正氣喘吁吁追著馬車跑。

  漢官是最講求威儀的,雖說現(xiàn)在教化混亂,但穿著簇新的朝服、蹬著云履在大街上跑實在是觀之不雅。荀彧一眼認(rèn)出是議郎趙達(dá):“他這是干什么?有要事稟奏嗎?”

  “哼!”曹操冷笑一聲,“他能有什么要事?若是有要事早喊咱們停車了……打馬快行,不理他!”曹操的馬車越走越快,趙達(dá)在后面兀自不舍,跑了個帶軟袍松,后來索性把冠戴都摘了,抱著帽子撒丫子在后面追。

  一會兒的工夫,到了荀彧的府門前,有兵丁挑起珠簾,正要攙扶曹操下車。后面的趙達(dá)總算追到了,一把推開兵丁,喘著粗氣伸出滾燙的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曹操攙了下來。

  “趙議郎,您這是何意啊?”曹操打量著趙達(dá)的狼狽相。

  趙達(dá)把冠戴潦草戴好,后退一步跪倒在地,按捺著喘息道:“下官……下官……給曹公……賀新年來了……”

  “趙議郎,追著車給我拜年,真辛苦你了……”曹操見過的諂媚人也不少了,沒有一個下作到這步田地,不禁出言諷刺;荀彧、荀攸卻是一陣皺眉。

  趙達(dá)跪在那里,總算是把氣喘勻了,抬頭齜牙賠笑:“下官剛才看見您的車改道,料是有要事處理,本不該打攪。但又一琢磨,新年伊始要不給您見個禮,顯得下官不懂得上下尊卑,故而追趕而來。只愿曹公身體康健諸事隨心,下官就滿足了……沒有別的事兒……那我就……”說著話他起身就要走。

  “站住!”素來好脾氣的荀彧今天掛火了,“趙達(dá),我倒要問問你,堂堂朝廷議郎在街市上奔跑成何體統(tǒng)?”

  “別急嘛……”曹操收住笑容阻攔荀彧,“張手不打笑臉之人,令君犯不上為這點兒小事生氣!彼肿屑(xì)打量了趙達(dá)一番,“趙議郎,人道‘禮下于人,必有所求’,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有話就直說吧。”

  趙達(dá)諂笑著再次跪倒:“實不相瞞,在下想成為曹公您的掾?qū)!边@事兒可真新鮮了,議郎雖只有六百石俸祿,卻是朝廷要員,可趙達(dá)放著顯貴的官不要,卻削尖了腦袋要給別人當(dāng)掾?qū)佟?br />
  “喲!”曹操嘲諷道,“您這是折殺我曹某人啊,老夫豈敢勞煩趙大人為我辦事,不要玩笑了。”

  趙達(dá)以頭碰地喃喃道:“在下是真心實意的……我自出仕以來雖拜任議郎卻沒什么具體差事,實在心有不甘。大丈夫生在世間當(dāng)有所作為,在下雖為議郎,卻光吃飯不辦事。要是能投入您麾下,在下還能有點事情干,上對得起國家,中對得起祖宗,下也對得起我這點兒俸祿,總比尸位素餐好得多,諸位大人說說,是不是這道理?”他也不好把話點透。如今朝廷的官有職而無權(quán),曹操的掾?qū)贌o職而有權(quán),司空府無異于朝廷之中的一個小朝廷。趙達(dá)也是個官迷,要想往上爬就必須要攀附曹操。

  荀彧聽了他這番話,鼻子都快氣歪了,把頭轉(zhuǎn)過去懶得搭理他。曹操卻凝視其良久,緩緩道:“嗯……你倒是想得開!

  趙達(dá)前爬一步,抓住曹操的靴子諂笑道:“只要下官能被曹公收錄,哪怕是牽馬綴鐙我也愿意干!”

  曹操看著他的無恥相,忍不住又笑了:“好吧,既然趙大人不棄,暫在我府中做個令史如何?”令史比掾?qū)龠要低一級,已經(jīng)是處理日常工作的小吏了。

  “行!”趙達(dá)連連磕頭,“甭說是令史,雜役都行!我這就上表辭官,等著您的好消息。”

  “去吧!”曹操不耐煩地擺擺手,“老夫還有事跟令君商討呢。”

  趙達(dá)欣喜若狂,猥猥瑣瑣去了。荀彧這才轉(zhuǎn)過臉來,忍不住抱怨道:“明公何故用此恬不知恥的小人?”

  曹操冷笑道:“趙達(dá)雖是無恥小人,但還算諂媚得光明正大,我看倒比那些假清高的偽君子強(qiáng)!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嘛……再者,他即便辭去議郎之職,以后能不能真正辟用他,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兒?反正他是自愿辭官,先給朝廷除個小人,以后我要是不用,他兩腳踩空得不著分文俸祿,那時候可怨不著我!币幌挵殉蠲季o鎖的荀彧逗樂了,他趕忙退到自己府門口,禮讓曹操進(jìn)去。

  曹操頷首而笑,哪知剛邁進(jìn)一條腿,就聽里面吵得沸反盈天。連忙上前幾步,見兩個官員正在當(dāng)院里鬧得面紅耳赤,后面有不少屬員拉扯解勸。

  荀彧也覺面子上不好看,趕忙喝止道:“別吵了,這成何體統(tǒng)?沒看見曹公至此嗎?”此言一出,滿院子人都跪倒了,大多數(shù)都抱著公文,是來找尚書令荀彧商議政務(wù)的。

  “不必拘禮,都起來都起來,在這里咱們都是客人嘛……”說這話時曹操已經(jīng)看清,剛才爭吵的是典農(nóng)都尉棗祗和司空掾?qū)俸盥暋Kc手喚這兩個人與他們一同到正堂說話。

  剛才的爭執(zhí)似乎根本沒擾亂曹操的心情,他在堂上饒有興趣地繞了兩圈,見荀彧府里擺設(shè)古樸毫無鉛華,頗感滿意,這才一屁股落到客位上。荀彧雖是主人,但是客大主不得欺,只斜身虛坐;荀攸便坐在了曹操下垂手;至于棗祗、侯聲自認(rèn)犯了錯誤,連坐都不敢坐,趨身立在一旁等待發(fā)落。

  早有仆人獻(xiàn)上水,曹操抿了一小口才道:“侯聲,剛才是怎么回事啊?”雖然都是自己提拔的人,但是棗祗好歹是個都尉,侯聲則是不折不扣的掾?qū)。按照官場禮讓謙虛的規(guī)矩,曹操得先發(fā)作自己手下。

  侯聲小心翼翼道:“在下是因為來年屯田的事情與棗都尉起了點兒爭執(zhí)……”

  棗祗也是性情中人,不待侯聲說完,向前一步打斷道:“如今的屯田制度有弊,需要整改才對!”

  “你那么搞不行的!焙盥曈峙ゎ^與他爭吵。

  “你怎么知道不行?試了才知道。”棗祗反唇相譏。

  眼瞅著倆人又要鬧起來,曹操喝道:“侯聲住口!讓棗祗說說,我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呢?今年收成這么好,還有什么弊。俊

  棗祗躬身道:“今年的收成雖好,但若是按在下的辦法,朝廷的收益還可以再多增加些!

  “哦?”曹操一聽還有利益可挖,不禁關(guān)注起來。

  棗祗直起腰來恭恭敬敬道:“朝廷的佃科舊制是計牛輸谷,就是按耕牛的數(shù)目來征收屯民糧食。這么收糧雖然易于計算,但是對征糧數(shù)目有了最高限制。豐收了不能多征,倘遇到水旱災(zāi)害則要減免,這樣太不劃算了。以在下之見,不如干脆把田地分給屯民,按人授田,再按人征糧,咱們與百姓對半分,這樣旱澇保收,豐收時節(jié)還能再多征些!

  這個辦法確實不錯,曹操詫異地看看侯聲:“你為什么反對?”

  侯聲跪倒在地:“啟稟主公,佃科制度是祖宗訂下來的,百姓按章程而行已有數(shù)百載,此法更易關(guān)乎國本,弄不好是要出亂子的!

  曹操笑道:“你呀,腦子太死板了……規(guī)矩都是人定下的,哪有一成不變的道理?倘若都能墨守成規(guī),那天下何至于有興有亡呢?”是啊,倘若曹操恪守臣子之道,又怎么能總領(lǐng)朝綱?“勞煩棗都尉告知任峻,上一年的制度不管了,今年新開墾的屯田,全部劃分到屯民個人,秋收時以田輸谷!

  侯聲依舊振振有詞:“恕屬下直言,治大國若烹小鮮,佃科法令這樣的東西還是少變?yōu)槊!弊郧皾h以來,倡導(dǎo)以道家思維治理天下,文景之治倡導(dǎo)“休養(yǎng)生息”,光武帝以“柔術(shù)”治理天下,所以按照當(dāng)時的為政理念,法令是不宜隨便變更的。侯聲與棗祗的矛盾,看似具體問題,實際上代表了

  兩種不同的治國理念。

  曹操捋髯想了一會兒:“你說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乃是治世之略,可現(xiàn)在是戰(zhàn)亂年代。亂世之時不循尋常之法,多收些糧食,才能打好仗,打好仗才能安定天下。再說計田輸谷,未必遜于計牛輸谷!闭f著話曹操站了起來,比比劃劃道,“這就好比是一片田,張家、李家合用一頭官牛耕種。結(jié)果是什么?張家不出力,李家也不出力,誰也提不起勁頭,反正自己再賣力氣收成也有人家的,F(xiàn)在咱們把田分開,張家一半李家一半,各忙活各的,他們就得為自己打算了……莫說還有官牛輪流使用,就是沒有牛他們也得人力耕地,因為是官私平分,種的越多他們自己得的也越多呀!這勁頭不就上去了嘛!”

  這個比方真有醍醐灌頂之效,侯聲的疑慮減去不少,再頓首道:“屬下愚鈍,不及主公見事深遠(yuǎn)!

  “侯聲你也是清官出身,但還得多關(guān)注民之生產(chǎn),實地去看看百姓怎么耕種吧……請起。”曹操笑呵呵抬著手,“你們乃是為公事爭吵,可不要壞了日常的交情!

  棗祗與侯聲一陣羞赧,象征性地互相拱拱手以示友好。而曹操的思路已經(jīng)在一瞬間跳到其他問題上了:“令君,屯田糧草等事關(guān)乎軍情,這些機(jī)要應(yīng)該與朝廷之事隔絕才是!

  荀彧趕忙解釋:“您是有過這樣的吩咐,不過大事小情畢竟是要通過尚書詔命的。省中能辦理的畢竟有限,難免他們會到我府里來。”

  曹操蹙眉道:“你這里來往的人太雜,今天這事還算好辦,若是以后因為攻戰(zhàn)策略發(fā)生爭執(zhí),那不就泄密了嗎?”

  荀彧隱約感到一絲不快——曹操要剝奪他的軍事過問權(quán)嗎?

  果然,他回頭看看荀攸:“公達(dá),我上表朝廷,任命你為軍師。把郭嘉、侯聲、張京等都劃撥給你,任他們?yōu)檐妿熂谰。從今往后,軍事上的事,單有你們?fù)責(zé),商量出具體決議之后交我批準(zhǔn),然后再來找文若頒布詔命。你們看如何啊?”

  荀攸自不能反駁,只推辭道:“在下跟隨新朝廷時日太短,統(tǒng)馭各位祭酒,恐怕資歷不夠!

  “別這么說,軍師還是大漢的軍師嘛,何談什么新朝廷、舊朝廷,過去的資歷難道都一風(fēng)吹了?此職非你莫屬!辈懿僮笫掷≤鲝⒂沂掷≤髫,“朝廷軍中混為一體,你們叔侄必能夠通力合作。 钡拇_,用荀攸分割軍事恐怕也是最不會與荀彧產(chǎn)生矛盾的人選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氏叔侄只得點頭稱是。侯聲又提醒道:“主公,府中掾?qū)俎D(zhuǎn)為祭酒,必然會產(chǎn)生空員,及時增補(bǔ)也是要務(wù)!

  “對對對,”曹操不住點頭,“我看新近歸順的劉馥、何夔,還有路粹都辟至府中吧。另外再招攬一些賢才……”

  說到招賢納士,侯聲倏然想起了禰衡,順嘴抱怨道:“主公,我又想起來了?兹谂e薦的那個禰衡禰正平,咱們已經(jīng)征辟了三次了,還是不肯到府里來。不應(yīng)三公之辟倒也不算什么,可他還不是想當(dāng)隱士,至今賴在京師不走,成天說些不咸不淡的話,這人也太難纏了!”

  曹操聽他說出“孔融”二字就是一皺眉,再聽到禰衡在京里傳播閑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喝問道:“豈有此理!他都說些什么?”

  侯聲瞥了一眼荀彧,低聲道:“他說荀令君只配借面吊喪……其實這也未必是句壞話,他的意思是說令君相貌端莊長于待客!奔幢愫盥曈枰越忉,荀彧還是羞紅了臉。

  “還說什么了?”曹操又逼問道。

  侯聲后悔自己嘴快,但是想不說都不行了:“他說……他說京中別無人物,只有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

  “哼!好一個狂生!”曹操怒氣又來,“那個楊德祖又是誰?堪與孔融為儔?”

  荀彧解釋道:“楊德祖就是楊彪的兒子楊修。”

  曹操一聽是楊彪的兒子,更是火上澆油,不喜歡的人全湊到一塊兒了!他倏地站起,吩咐侯聲:“你速速回府,看看賀年的官員走沒走,請一部分人留下。莫問官位名聲,單挑有才學(xué)的文士,另外再把郗慮、荀悅、蔣幹、何夔還有孔融、謝該都請來,最后再找禰衡。我今天把許都的才學(xué)之人匯齊了,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狂生!”

  侯聲眨么眨么眼:“禰衡要是還不肯來呢?”

  “不來?”曹操瞪眼,“不來不行!帶著兵,綁也要給我綁來!”

  禰衡攪宴

  新年伊始,司空府宴客,曹操請的不是達(dá)官顯貴,而是京中才學(xué)之士,為的是要在狂士禰衡面前顯一顯學(xué)問、抖一抖威風(fēng)。

  曹操年輕之時也曾有不少輕狂之舉,再者身處白丁之身對在職官員有一些偏見也是難免的,所以他并未把禰衡視為仇敵。如果能在酒宴上給禰衡一點兒小教訓(xùn),使其收斂鋒芒,這個人未嘗不能加以重用。

  未至午時,所請賓客盡皆來到,今日不論官位大小,按才學(xué)名望列席。曹操自度了一番,早年因通曉古學(xué)征拜議郎,又作過《蒿里行》《薤露行》等詩,做這個東還是有資格的。

  自曹操以下,東首第一位乃是光祿勛郗慮。郗慮字鴻豫,經(jīng)學(xué)泰斗鄭玄的得意門生。昔年大將軍何進(jìn)征召鄭玄為官,老人家被迫入京,與何進(jìn)會面后趁夜而逃,留下弟子郗慮善后解釋。郗慮被何進(jìn)挽留在朝,董卓、李傕之亂時也與天子百官同舟共濟(jì),如今代替桓典出任光祿勛。當(dāng)然了,他與桓典一樣,有職無兵,根本起不到管理七署的作用,也只不過是撐門面。但稍微不同的是,郗慮乃兗州山陽郡人,與曹操相處得更為融洽。他凈面長須相貌端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倒是很有大儒的氣派。

  郗慮下面是潁川荀悅。荀悅字仲豫,雖只比荀彧大十一歲,卻是荀彧的本家族叔,相當(dāng)于荀攸的叔祖。他以精通史學(xué)文章出名,如今官拜侍中,日常就是陪著皇帝讀書作文,頗有些御師的意味。這個人滿腹錦繡,但性格沉郁老氣橫秋,平日話不多。荀悅再往下是何夔何叔龍與蔣幹蔣子翼,名震江淮的兩位賢士。

  而西邊坐的頭一個就是孔融。即便曹操不喜歡他的性格,但人家畢竟是才學(xué)之士,又是堂堂圣人之后,不把人家放在第一個,情理上總是說不通的?兹谧谀抢镎f說笑笑自在瀟灑,與拘謹(jǐn)?shù)嫩瓚]形成鮮明的對比,讓曹操看著不喜。

  緊挨著孔融的是議郎謝該。謝該字文儀,南陽章陵人,善《左氏春秋》。他也是孔融舉薦入朝的,生性恬淡,是個低頭做學(xué)問的人。謝該再往下坐著路粹路文蔚與繁欽繁休伯,雖然是曹操的掾?qū)伲贿^他倆以文章詩賦著稱,今天也列入席中。

  曹操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有這八員大將壓住陣腳,禰衡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了。

  惜乎八個人非是一條心,并沒有什么投機(jī)的話題。路粹、繁欽不錯眼珠地觀察著曹操,時時注意主公的情緒,適時逢迎一兩句好話;何夔與蔣幹低聲細(xì)語,這一長一幼聊的是淮南家鄉(xiāng)的事;郗慮、荀悅、謝該都正襟危坐玩深沉;唯獨孔融抱膝而坐,沒話找話說說笑笑,曹操也只得有一搭無一搭搪塞著。

  “孟德,聽聞朝中又有一大喜事啊!”孔融自我感覺良好,殊不知自己的言語很令對方反感,F(xiàn)在朝中公卿,乃至親族兄弟皆喚曹操為“曹公”“明公”,孔融偏偏拿大,直稱其表字。

  反感歸反感,無干痛癢的小問題曹操也懶得與他計較,只是稍微端了端酒盞,算是回敬,揶揄道:“不知何喜之有?”

  “趙太仆表章又至,豈不是一喜?”孔融所言趙太仆乃是趙岐。昔日西京陷于李傕、郭汜之手,太傅馬日磾、太仆趙岐一并受命撫慰關(guān)東。馬日磾被袁術(shù)扣留,奪節(jié)氣死。趙岐流落荊州,滯留劉表處,先前還曾說動劉表為朝廷送來一筆修宮錢,后來因張繡之故曹劉兩家開仗,音信也就斷絕了。

  如今趙岐的表章又到了,對于曹操而言確是一喜。不過他高興的原因與孔融截然不同,他把這件事視為一個信號,放走鄧濟(jì)起了效果,朝廷與劉表趨于緩和。想至此他欣然點點頭:“確是好事,不過……”

  不待曹操說完,孔融又插了話:“聽聞趙太仆上表舉薦客居荊州的名士孫嵩為青州刺史,孟德何不從善如流?”

  這話有些勾曹操的火,青州牧已經(jīng)迫于形勢許給袁紹了,地盤現(xiàn)由袁譚坐鎮(zhèn),原來封的空頭刺史李整都病逝了。如果把孫嵩任命出去,那不是公然與袁紹對著干嗎?再者即便要任命,也得尋曹操自己信得過的人,憑什么因為趙岐一句話,就用這個素未謀面的孫嵩?曹操瞇著眼瞅了一眼孔融,見他表情誠懇似乎不是故意挑撥是非,便喝了口酒,把火氣往下壓了壓。

  孔融全不理會,又道:“孫嵩之事暫且不論,趙太仆應(yīng)該早早召回朝廷才是!

  名臣不可流散于外,這點曹操是贊同的:“此事宜早不宜晚,容我明日上表。”說到此他忽然又起了試探之心,隨口道,“趙岐乃社稷老臣素有威望,理應(yīng)身居三公,我有意將司空之位讓與他老人家,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這席話聲音不大,堂上卻立刻鴉雀無聲——司空府就是朝中朝,曹操豈能說讓就讓?繁欽腦子快,第一個開了口:“明公拯救社稷重立朝廷,此乃不世之功,今司空府處置機(jī)要甚合天子之意、百官之心,豈可再與他人?趙岐名望雖高,既不曾護(hù)衛(wèi)天子?xùn)|歸,又不曾迎駕于洛陽,德望不足以凌駕百官之上!闭f著話他拿起酒盞,對在場之人晃悠了一圈,故作悻悻然,“視八荒之內(nèi),可安大漢社稷者,舍曹公其誰?”

  諸人聞言暗暗咋舌:這么露骨的馬屁你說著就不牙磣嗎?

  路粹也曉得曹操虛情假意,便隨著開了口,不過不似繁欽話說得那么諂媚:“在下依稀記得,趙岐已年近九旬,此等年紀(jì)即便有管樂之才、伊呂之志恐也力不從心了。今朝廷百廢待舉,不宜勞煩老人家主政,因而公私兩誤。”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在場之人隨聲附和,連孔融都無奈點頭。郗慮不動聲色轉(zhuǎn)移話題:“既然趙岐年事已高,以下官之見,召回之事宜早不宜晚,以免似馬日磾一般病篤于外。他日淮南大定之日,還需請回馬公靈柩,厚加安葬!

  “哼!鴻豫見識不高,”孔融口快心直,“馬日磾乃失節(jié)之人,哪配朝廷厚葬?”

  討論問題意見不同是尋常小事,但當(dāng)面說別人“見識不高”似乎有點兒過了。更何況郗慮是鄭玄門生、當(dāng)代名儒,這不是當(dāng)面叫人家難堪嗎?郗慮城府極深,雖心中不快,卻佯作恭敬道:“愿聞文舉高論!

  孔融一臉嚴(yán)肅朗朗道:“馬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jié)之使,銜命直指,寧揖東夏,而屈媚奸臣,為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國佐當(dāng)晉軍而不撓,宜僚臨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豈得以見脅為辭!又袁術(shù)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隨從,周旋歷歲!稘h律》有條,與罪人交關(guān)三日以上,皆應(yīng)知情。日磾乃有罪之人,既然已死,不追其罪也就是了,朝廷不可厚葬加禮!”

  馬日磾與袁術(shù)周旋日久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他的本意卻是想拉攏袁術(shù)忠于王事,誰料最后被袁術(shù)騙去使節(jié)憂憤而死。援引《漢律》固然不能說不對,但其情可諒其事可憫,孔融的觀點忒教條了。郗慮倒是未加反駁,只輕聲對曹操笑道:“文舉此言雖不合時宜,但也可堪高論了!臂瓚]正話反說!

  曹操早年曾與馬日磾共過事,特別是擔(dān)任議郎時也得過老人家一些賞識,聽孔融此等誅心之語,已很不痛快,郗慮的挑撥更無異于火上澆油。他手中酒盞越握越緊,眼看孔融禍不旋踵,突聞堂口有人稟道:“禰衡帶到!”

  眾人皆是一愣,他們并不知曹操請了禰衡,又見除了九人以外堂上再無另設(shè)坐席,這可就把曹操的羞辱之意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今天的主角來了,曹操也暫把孔融之恨扔到一旁,冷冰冰道:“有請!”

  不多時只聞一陣推推搡搡的喧嘩之聲,有一年輕人昂首闊步走上堂來——只見禰衡身高八尺,二十多歲,穿一件破破爛爛補(bǔ)丁的皂色舊服,灰粗布幅巾扎頂,幾縷梳理不齊的頭發(fā)垂散在耳畔,臉上還故意抹了幾道灰塵。雖然蓬頭垢面,卻未掩其端正的相貌。寬天庭,尖下頜,鼻直口正,劍眉虎目,可謂文人武相。

  禰衡進(jìn)得堂來環(huán)視一圈,最后目光落到曹操身上,突然仰天大笑,略一拱手道:“野人禰衡拜謁曹公……惜乎惜乎,城覆于隍……”

  郗慮嚇得手中的酒都灑了——“城覆于隍”乃《易經(jīng)?泰卦》之辭。此卦象是上三斷、下三連,下乾上坤謂之泰卦。卦象有云“城覆于隍,其命亂也”乃危亡顛覆大兇之兆。禰衡的話忒隱晦,用此卦影射朝局。上面好比是天子,是虛的;下面好比是曹操,是實的,正應(yīng)顛覆之語。禰衡見到曹操先吐出這么一句話,簡直是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不過在座之人只是詫異,都沒反應(yīng)過來。唯有郗慮腹笥極深,一想之下毛骨悚然。他見左右似乎無人聽懂,又恐不作答復(fù)被這廝小覷,趕緊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來,吉也亨也。”這也是《易經(jīng)?泰卦》的卦辭,說的卻是好的一面。

  禰衡見有人聽懂,規(guī)規(guī)矩矩給郗慮作了個揖,似笑非笑道:“于君是吉,于君未必是吉。只顧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么是吉又不是吉的,曹操等人以為這是故弄玄虛的瘋話?邵瓚]聽明白了,臉上泛出羞愧之色。兩個“君”含義不一樣。前一個“君”是敬語,后一個“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操掌權(quán),天子架空,對于你郗鴻豫這等巴結(jié)曹操的人是好事,對于當(dāng)今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顧自己的富貴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兇禍福,不覺得羞恥嗎?

  曹操還滿臉懵懂,卻不知見面一個下馬威,自己這邊學(xué)問最大的郗慮已經(jīng)讓人家教訓(xùn)一頓了。有客前來應(yīng)起身還禮,但曹操見這禰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連屁股都沒抬一下。他不動別人也不能動,只孔融與禰衡熟稔,樂呵呵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曹操打量禰衡良久,才問道:“閣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裝扮而來?”

  禰衡撣了撣破衣裳,笑道:“國盛而民殷,國破而民衰。今天下荒亂,鄙人片刻不敢忘懷,既不敢穿戴浮華,更無顏酒宴奢靡!

  曹操覺出他話中帶刺,僅是一笑而置之:“賴文舉兄上表舉薦,本官聞閣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qū)傧嗾,不知君為何不來??br />
  禰衡裝作一臉嚴(yán)肅,拱手施禮道:“辭讓之心,禮之端也。在下三讓而后受之!”

  這話直戳曹操的肺管子,他每每給自己加官晉爵都三讓而后受之,今天禰衡就拿這話來惡心他。曹操并未惱怒,冷笑一聲:“哼!既然閣下遵循禮制寧折不彎,為何今日兵丁相挾,你就來了呢?”

  禰衡的話跟著就來:“慚愧慚愧,自天下荒亂以來,知書達(dá)理的士人少了,擁兵自重的刁徒多了,在下也只好隱于鬧市入鄉(xiāng)隨俗。”

  在座的人

  都知道曹操的脾氣,耳聽禰衡的話一句比一句狠,料定曹操又要勃然大怒,趕緊低下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兹趨s很喜歡禰衡的桀驁性格,低頭品著這三句話的滋味,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這一笑,郗慮、路粹等人立刻投去憤怒的眼光。

  哪知孔融一笑,曹操竟也隨著笑了,起身拱手樂呵呵道:“早就聽京中士人議論紛紛,說平原禰正平口舌不輸于人,今日一見倒也名不虛傳……來人啊,為禰先生設(shè)座……請!”

  曹操雖喜怒無常,但欲為大事者必有大量。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禰衡不過一介布衣,他才犯不著拿金碗去碰瓦罐子呢!給禰衡一個座位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下。他把禮數(shù)補(bǔ)上,禰衡要是再出口不遜那就說不過去了,便也向曹操還了禮?兹谝姎夥沼兴徍停s緊把在座之人一一介紹給禰衡。有他認(rèn)識的,也有不認(rèn)識的,禰衡逐個見禮寒暄,這才規(guī)規(guī)矩矩落座。

  今日乃是文斗,繁欽急于在主公面前表功,不等禰衡坐穩(wěn)就率先開火:“在下久聞?wù)叫钟⒉抛繝q,未知有何文章流傳于世?”他擅長撰文,自然要從這個角度發(fā)難。

  禰衡搖搖頭:“在下平生不齒舞文弄墨之事!

  繁欽聽他強(qiáng)辯,嘲諷道:“正平兄何言不齒?看來你也是胸中有千言,下筆無一句,在下也可體諒……”

  禰衡見他羞辱自己,轉(zhuǎn)而問道:“不知休伯有何得意文章?”

  繁欽捋了捋山羊胡,笑道:“在下昔日喜好詩賦,然皆是游戲之作,不以為能。所幸曹公宅心仁厚,不以在下淺薄,授予書佐之任,起草往來文書,日書千言有余,在下頗感榮光!”說著話他還特意向曹操頷首致意。

  禰衡嘿嘿一笑,揚(yáng)手在面前扇了扇,嘆道:“臭不可聞……”

  “什么?”繁欽一愣。

  “大拍馬屁,臭不可聞……”禰衡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劈頭蓋臉罵道,“繁休伯!你原先倒有幾分文采,惜乎有文采而無文膽!僅懷舞文弄墨之能,卻無斧正流俗之志,圓滑世故專練吮痔之法,茍且偷生研修鼓吹之術(shù)。如今既在朝廷,德才不足以躋身廟堂,只淪為刀筆之吏,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下問你平生得意之文章,你卻不忘溜須拍馬獻(xiàn)媚取寵,爾乃文苑中一搖尾之犬也!”

  “哈哈哈……”在座諸人也素覺繁欽諂媚露骨,聞禰衡之言句句捅在他肋條上,非但不加斥責(zé),反而齊聲大笑,就連曹操也不禁點頭莞爾。真把繁欽臊了個滿面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路粹也瞧不起繁欽,不過終歸是一頭的,尤其現(xiàn)在他也當(dāng)了曹操的掾?qū)伲[衡這樣作踐繁欽,豈不是把他也捎進(jìn)去了?趕緊插了話:“正平所講也并非全然妥當(dāng)。書佐雖為三公之屬,也并非刀筆小吏,教令往來事關(guān)經(jīng)濟(jì)政務(wù),豈是尋常俗吏所為?”

  哪知禰衡樂呵呵把頭一搖:“文蔚此言在下不解。”

  “有何不解?”

  禰衡捋著蓬松的發(fā)髻,不緊不慢道:“經(jīng)濟(jì)政務(wù)乃是朝廷大事,上奉圣命下涉省中,本是尚書臺閣之事,豈是幕府小吏所為?這司空掾?qū)贋E涉省中之事,是誰定下的規(guī)矩,在下實在不解!

  此言一出誰都笑不出來了。曹操以司空府凌駕朝廷之上,這是誰都知道卻誰都不敢明言的話,禰衡就這么隨隨便便地指了出來。路粹情知自己失口,趕緊辯解道:“我家曹公自攝朝政以來,公忠體國日夜操勞,興屯田、討不臣、開言路、招賢良,雖權(quán)柄過于百官,然無絲毫僭越之舉。你這樣講話,未免苛刻過甚了吧?”

  “言多語失啊……”禰衡壞笑地望著他,“怪哉!在下不過是好奇,想問問是誰定下的荒謬規(guī)矩,你怎么無緣無故夸耀起曹公之恩德呢?”

  路粹一怔,明白自己上了當(dāng),尷尬地瞧了瞧在座之人,隨即低頭不再言語了。

  “一樣的臭不可聞!倍[衡卻得理不饒人,又?jǐn)[起手,“你路文蔚早年受業(yè)于蔡邕,名揚(yáng)三輔倒也是個人物,沒想到一入此府便與繁休伯成了一路貨色,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何夔就坐在對面,他素以德行莊重著稱,從來不說人是非,更抱著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但這會兒瞧禰衡實在太率直,又見曹操臉上似有慍色,生恐禰衡有難,趕緊制止道:“禰正平,文蔚并未譏諷閣下,閣下這樣講話未免有失口德了吧?”

  “在下是失德了,何先生見諒,”禰衡起身一揖道,“久聞何叔龍品質(zhì)高潔,雄才雅量,有古人之風(fēng),以德行顯名于天下,在下仰慕得緊!彼秸f越快不待何夔插一句客套話,又轉(zhuǎn)而問道,“在下有一個典故不明,想在您面前領(lǐng)教!

  何夔明知他說不出什么好話,還是和藹道:“有事請講當(dāng)面,何言領(lǐng)教二字?”

  禰衡冷笑道:“昔日有一伯夷,身為商紂之臣,不食周室之祿,寧可餓死在首陽山下。似此等愚魯之輩,為何后世褒揚(yáng)?”

  何夔心頭一顫,知道這是正話反說,沖著自己曾被袁術(shù)挾持充任偽職的事來的,欲拿伯夷來貶低自己。想至此他不禁苦笑:我好心給他個臺階,他反而出言譏諷,好良言難勸該死鬼,他既自取其禍,我也只得聽之任之了。

  何夔正襟危坐不理他,一旁卻惱了蔣幹。蔣子翼年紀(jì)雖輕,卻是江淮第一善辯之士,三寸不爛之舌駁倒無數(shù)能言之人,自許都建立,便受邀入京充任博士。今日見禰衡太過張狂,不待他再出言,便橫插一杠道:“非也非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之論乃世俗小兒無端刻薄之語,孟子有云‘有不虞之譽(yù),有求全之毀’你禰正平求全責(zé)備不識時務(wù)!我等雖非十全之才,然亦效力于朝堂,造福于百姓,未有一日敢玩忽茍安。而你禰正平既不能為天下蒼生效犬馬之力,就該以此為恥深居簡出,竟還有臉面指天畫地坐抬聲價?文舉上書引薦、曹公連番征辟,你不肯前來是為不義;上得堂來妄自尊大出口傷人是為不仁!‘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句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有何臉面生于天地之間?竊為君恥之!”

  蔣幹不愧為舌辨之才,這一番話似千鈞重錘擲地有聲,曹操等人聽了大感出氣,不禁笑嘻嘻望著禰衡,料他這次要甘拜下風(fēng)了。禰衡倒也真被他鎮(zhèn)住一時,頓了片刻才道:“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彼勈Y幹方才的話中大引《孟子》之言,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哼!”蔣幹長出口氣,沒好氣道,“恕學(xué)生我才疏學(xué)淺,不明君之所言。何為可為?何又為不可為?難不成你禰正平所為者便是可為,不能為者就是不可為吧?巧言令色鮮矣仁!”

  “蔣兄息怒,且聽小弟慢慢講來。”禰衡已領(lǐng)教他口舌之利,自度不可與他強(qiáng)辯,語氣和藹下來,緩緩講述道,“昔太公、伯夷俱賢也,并出周國,皆見武王。太公登臺拜帥,伐紂興周受封齊國;伯夷恪守臣節(jié),倡言仁義餓死首陽。夫同為大賢者,何以天壤之別?是故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闭f話間,他眼睛掃視著堂上諸人,“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人上。太公望,王佐之才,生于武王之世,故如魚得水建功立業(yè);伯夷,帝佐之才,出于王者之世,所以只得獨抱高潔餓死山間。”

  蔣幹一聽此言眉毛都立起來了,禰衡這話分明夸耀自己是帝佐之才,在座的是王佐之才,他比大家都高一個等級。蔣幹還欲再辯,卻見禰衡把手一擺,示意還沒說完,作了個羅圈揖接著道:“列公都是大漢忠良,飽學(xué)之士,有的歷經(jīng)劫難從龍東歸,有的不避險阻來至新都,所為者不過是振興皇綱重整天下。恕在下魯莽相問,列公可保漢室之中興嗎?”他這樣一問,眾人面面相覷;禰衡卻又道,“今天子權(quán)柄盡賦他人,八荒土地分崩離析,正似春秋之亂。春秋者無義戰(zhàn),不過尊王攘夷自樹權(quán)威之把戲耳……”

  聽禰衡說出“尊王攘夷自樹權(quán)威之把戲”,曹操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時拔劍斬此狂徒。但是躊躇再三,他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昔日殘殺邊讓、袁忠、桓邵時的情景。當(dāng)初殺三士而使兗州士人生疑,張邈、陳宮之叛幾乎斷送性命前程;如今他已經(jīng)是朝廷主宰,若因殺一禰衡而惑天下之心,是謂損人而不能利己……越思越想曹操心情漸漸平復(fù)下來,沉住氣且看禰衡與蔣幹對峙。

  “遍觀古今之仁義者,孟子有云‘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至于五霸七雄之下,人心更不可問了!”禰衡目光曈曈,悲切切看著蔣幹,“蔣子翼,久聞你自幼勤學(xué),本有高潔之志,而逢此道德淪喪之世,豈能有所作為?蔣兄雖懷滿腹經(jīng)綸,然則這天下豈是靠幾位博士、幾部經(jīng)典就可挽回的嗎?即便有朝一日渾圓一統(tǒng),又豈能復(fù)堯舜之舊德,真正拯救天下之蒼生?蔣兄空有至德之心而與豺狼為伍,不過緣木求魚耳!”

  他先前舌辨不過是罵人,這次卻是罵世,索性連三代以下的帝王都裹在里面一并罵了,簡直把天下人心都說沒了?兹、荀悅、謝該等皆非曹操之心腹,聞此言也不免感嘆世情自傷自憐。那自負(fù)巧舌如簧的蔣幹直聽得兩眼茫然,回想自己年輕氣盛,懷著教化世人的滿腔志愿,世事如此到頭只能是一場云煙,忽然悲從中來,起身向曹操一拜:“小可才識低微不堪驅(qū)馳,實無力贊輔朝廷教化百姓。望明公廣開恩德,容我回家再念幾年書吧!”說著竟起身摘下文士冠往桌案上一放,徑自揚(yáng)長而去。

  曹操不禁一凜——禰衡大發(fā)狂言他大可不必計較,因為罵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墒嵌[衡現(xiàn)在坦然說出所思所想,甚是沖著他“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來。這個害群之馬今日能說走蔣幹,明日也能說動別人。若是容禰衡把這樣的言論傳揚(yáng)出去,誰還愿助他掃平四海復(fù)興朝廷?想至此曹操未管蔣幹去留,反而問禰衡:“正平此言也忒悲愴,豈不把世間豪情說薄了?”

  禰衡忙收起悲傷的心緒,平平靜靜答道:“屈原悲愴,所為楚國將亡;賈誼悲愴,所為諸侯亂國。”

  荀悅一直沒說話,見禰衡這會兒還在自取其禍,忍不住插口挽救:“我見正平熟知史事,這倒也難得。老夫正在修編史書,既然你不愿為官,就隨老朽一同編纂國史,告慰祖宗警醒后人吧。”

  禰衡聽他相邀慘然一笑,搖頭道:“昔日有個太史公,受宮刑而著《史記》,對孝武帝之暴虐毫無隱晦。敢問仲豫先生寫的也是這一類史書嗎?”

  荀悅聽他這樣問,便啞口無言了。他輔導(dǎo)當(dāng)今天子讀書習(xí)學(xué),頗覺劉協(xié)是個英明之主,但其本族荀彧、荀攸、荀衍皆助曹操掌權(quán)。他涉身其中矛盾難處,故而閑暇之時閉門不出修編《漢紀(jì)》,記述前漢之往事,寄胸臆于青史,不參與朝中是非,更不敢對現(xiàn)實政治說三道四,哪里能與司馬遷相提并論。

  至此堂上已是一片寂靜,所有開口之人都被禰衡頂了回去。孔融本與之交好不會發(fā)難;謝該也是孔融舉薦而來,甚覺左右為難也不便說話。眼睜睜這滿堂的才俊之士已被禰衡殺得大敗了。

  曹操環(huán)顧左右,低頭的低頭、嘆息的嘆息,還有一個被人家說得辭官了,本欲辱人家,卻被人家所辱,實在是哭笑不得。但今天畢竟是以征辟之令調(diào)禰衡來的,曹操考慮了會兒,還是問上一句:“正平可愿為我掾?qū)伲俊?br />
  禰衡索性把臉?biāo)浩,指著曹操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禰衡不保你這宦官之后、污穢之人!”

  曹操強(qiáng)壓怒火,又道:“想必閣下志向遠(yuǎn)大,愿意入朝為官,成一代之良臣?”禰衡順嘴就來:“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這害民賊不當(dāng)也罷!”

  曹操也算仁至義盡了,盡量克制自己不發(fā)火,但是架不住這禰衡一次次挑釁。殺了他影響太壞,逐出京師必然遺患,可給他官他又不當(dāng),眼瞅著這塊煮不熟、嚼不爛的滾刀肉,實在是拿他沒辦法了。

  孔融見禰衡一再頂撞,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強(qiáng)笑了兩聲道:“禰正平,你這廝也忒高傲了,天底下還有你看著順眼的人嗎?曹公愿意用你你還不答應(yīng)?這么大的架子,你以為你是誰?顏回復(fù)生嗎?”

  禰衡一聽此言倒是笑了,戲謔道:“小弟若是顏回復(fù)生,文舉兄可稱仲尼不死了!

  孔融一怔——“仲尼不死,顏回復(fù)生”這樣狂妄的玩笑萬不該當(dāng)著曹操面上開,就憑這一言足以招惹殺身之禍!孔融本想打個哈哈讓禰衡閉嘴,哪知人家不領(lǐng)情,還把送殯的也埋墳里了。他平日里甚是喜歡禰衡的桀驁不馴,可到這會兒也覺這脾性害人了。

  也不知禰衡是毫不在意還是故意說笑,渾不覺氣氛尷尬,兀自笑道:“文舉兄乃是孔仲尼之后,盡得大圣之遺,說你是仲尼不死,這也不為過呀……”

  孔融干笑了兩聲,也把頭低下了。正在這時卻聽對面的郗慮忽然冷冷道:“唉,圣人之后……未聞伯魚之學(xué)勝過子輿啊……”

  伯魚乃是孔丘之子孔鯉,子輿是孔丘門生曾參?柞庪m是圣人之子卻未有建樹,反是曾參留下《孝經(jīng)》《大學(xué)》為后世尊崇。說伯魚不及曾參,言下之意就是說孔融這個圣人之后徒負(fù)虛名。孔融覺得這句話好似一把尖刀刺進(jìn)心窩,抬頭惡狠狠瞪了郗慮一眼,卻見郗慮也正兇巴巴瞧著他,兩股敵對的目光一遇則轉(zhuǎn),各自瞧向別處。

  繁欽始終注視著曹操,察言觀色間見他甚是為難,腦筋一轉(zhuǎn)便開了口:“在下久聞禰正平善于擊鼓,現(xiàn)在府中尚缺一鼓吏,主公何不留正平為鼓吏,讓他把那點兒狂勁都撒在鼓上,豈不是更好?”

  敲鼓乃是下作優(yōu)伶的營生,叫一個堂堂名士干這等差事,實在是莫大的折辱。不過此言正合曹操之意,他撲哧一笑:“昔日蔡伯喈出仕為官之前便以撫琴之技揚(yáng)名天下,正平若能以擊鼓成名,也算是效仿先賢了。禰先生,不知你可否愿意?”

  禰衡倒也豁得出去,把手一揣道:“承蒙曹公厚愛,竟授以如此重任。謝謝啦!”說完連禮都不施,悻悻然轉(zhuǎn)身下堂去了。

  本來是想教訓(xùn)禰衡,卻被人家教訓(xùn)了一頓。不論如何總算是把這個瘟神打發(fā)走了,曹操不禁拍了拍額頭,氣哼哼道:“固執(zhí)似牤牛,倔強(qiáng)似犟驢,真真不識抬舉!”

  郗慮、荀悅、何夔等見他當(dāng)面不發(fā)作,背后暗憋暗氣,不禁覺得好笑,各自起身告辭。曹操也不強(qiáng)留,僅略一拱手道:“列位多受委屈,切莫記掛在心,回去休息吧……氣煞我也……”

  孔融雖對曹操有些意見,但也覺得自己舉薦禰衡之事辦得不漂亮,不免勸慰幾句:“孟德啊,禰正平的性如野馬,未免有些慷慨過激之言,還望你多多……”

  這話還未說完,就見退至堂口的郗慮抬起頭不冷不熱道:“劣馬入廄,此亦伯樂之過耳!”

  此言給曹操提了醒,他狠狠瞪了孔融一眼,站起身來假模假式作了個揖道:“文舉兄,天下狼煙尚未掃盡,在下實沒有閑工夫同您這幫朋友打交道,懇請您少給我找些麻煩吧!”說罷將衣袖一甩,拋下滿臉尷尬的孔融回轉(zhuǎn)后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