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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都市言情 > 鴿(兄妹) > 二十五(中)
  正月里走親訪友,免不了要應付些對旁人家事頗殷切的問候。前幾年尚寒暄學業(yè)是否有成,今年便敦促起成家立業(yè),陳年與我在他們那兒要想畢業(yè)倒是比在學校難得多。而我畢竟年幼一點,陳年就頂了大頭。席間長輩同他講著,你今年二十幾?也快叁十了,該談了朋友吧?沒有過?怎么會?你看你一表人才的,工作又好,莫不是你眼光高?雖說打小就俊俏,招小姑娘稀罕,可人生幾許好年華,也是時候定下來啦。

  這種人生大事的關(guān)懷,陳年起初還有些無所適從,多經(jīng)了幾次也淡然下來,熟稔而含糊其辭地應著。我在一旁慢悠悠吃些果子點心,忽不肯放過他,陪著打趣道,說來也是,有幾個像我哥這樣的?他從前講顧學業(yè)顧事業(yè),如今都穩(wěn)當下來了,樣貌性格樣樣不輸人,怎么還是一直沒戀愛呢?

  陳年不料我也煽風點火,很是無奈,剝了顆果仁送進我口中,順勢用手指輕輕一點我的唇,低聲道,你做什么。

  我挑了挑眼眉,聽親戚果真笑著追問,可不是,究竟什么緣故?

  陳年只好嘆氣微笑,說,我也真的不懂,只想順其自然就好。

  自然……自然什么模樣?我偏頭看他的臉,就在咫尺,似乎又被拉遠,能望見十年以后仍然清雋,二十年以后成熟至醇厚,四十年以后緩緩滄桑但堅定又矜持,可是怎么望,都望不出他身邊另一位陌生女子的影像。

  年假里最后一場席宴終了,不約而同地,我們長長舒了口氣。

  陳年走進房間,發(fā)現(xiàn)我已直挺挺倒在他的床上。他按著眉心問我,頭暈嗎?

  我低低應了聲。

  陳年將沙糖桔上的白絡(luò)撕干凈,遞到我唇邊,說,那就早點休息。

  我嚼著甜絲絲的桔子,看見他眼里覆了層盈盈而迷離的光,使我相信酒精同樣渙散了他些許意志:今晚我想睡這兒,行不行?

  陳年將剝下的桔子皮擱在鼻間聞了一聞,扔掉,才道,你在想什么?

  我有些無辜地笑道,好久沒和你躺在一起,只是像小時候一樣,好嗎?

  他沒說話,慢慢坐在床邊,上半身躺下來。我牽著他的袖,暗青色的睡衣下那副成熟的男子的軀,如飽滿而待擷的果。哥,我輕輕問他,你覺得做小孩和做大人,哪個更幸福?

  陳年說,做大人。

  我不由問,你不會覺得小孩的世界更簡單嗎?

  陳年說,簡單有簡單的煩惱,世界也不會因為你簡單而對你寬容,相較于大人,還是被動和無助的時刻多。

  我想了想,了然道,你是有點兒少年老成的,小時候家里負債,你就盼著早點長大,能工作掙錢幫襯他們,奉獻型人格。

  奉獻?陳年微笑道,因為家是我在這世界的原點,家庇護著我,我當然也想保護家,希望它堅固,安全,永遠不生變數(shù)。

  就像年幼時便頻頻修補房梁的瓦。

  我也想要永遠,永遠不生變數(shù)呀。

  陳年忽瞧著我道,好好地怎么流眼淚?

  我一擦眼角,才察覺果真有水漬。我說,喝了酒,人莫名就變軟弱。陳年這時伸來他的手,一下下由我發(fā)頂摸向后腦。仍是那最慣用的,最能予我撫慰的手心。

  哥,為什么要這么溫柔,以至于別人都像一顆硌骨的豌豆。

  兩個人的身體在有意和無意中挨得近了些。

  我說,長大很好,有更多自由,更多力量,可為什么?想要抓住的東西倒不如小時候抓得緊了?

  陳年因問,怎么會這么覺得?

  我摸到他的一只手,同他掌心相對,將每根指插進他指縫,不留余地地扣緊。我對他說,小的時候牽著你的手,心里篤定你只是我一個人的哥哥,因為獨占你的愛護,再任性都有一種大無畏,如今才后知后覺,那是多幸福的,可是沒人告訴我,一切都會變。

  陳年默了默,說,陳醉,你知道嗎,你一直都擁有我。

  我不知道!我有些胡亂地搖頭,低喊著,你要我怎么相信?每個人都在勸你擁有一個自己的小家,新的家,他們巴不得拆散我們這個家似的!長大了,生活明明更從容了,我卻越來越?jīng)]有安全感,你不懂,我很害怕啊……

  陳年抹著我臉上的水痕,惶惶地講,我不會離開你,要怎樣你才能相信?

  我環(huán)住陳年的腰,臉從他的胸前緩緩上挪,唇齒擦碰著他的鎖骨,夢囈般發(fā)出了祈求:除非你徹底屬于我,從心靈到身體,完完整整地都給我,我才感到安全。

  他的反應似乎比平日遲緩,而我貼吻上他頸側(cè),趁他失神的間隙,探進他微張的唇,殘留著柑橘的清氣。貪嗔癡教我身藏千萬箭矢,時時蓄勢,陳年,我只需你糊涂的一瞬。

  他沒有推拒,我不可思議地暗暗雀躍至幾乎顫栗起來,唯有完全的他,才能令我得以完全。唾手可得的幸福。

  忘掉身外的世界,忘掉偽善的枷鎖,把知覺還給欲情,把前途還給未卜。重新相愛,只是做兩只動物。

  陳年一只手攬上來,氣息同氣息不再涇渭分明,一處一處,溫熱的膚,勃發(fā)的肌,不必撫觸也能清晰感到的欲望的挺立,一切昭示著男子原始的侵略性。本該如此。早該如此。

  當我以為沉淪既定,他卻陡然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煞白,瞳孔微擴,喃喃道,我怎么能……于是他再一次推開我,于是他下床,于是他痛苦地轉(zhuǎn)身,說,是我不好,你回房間。

  我定定看他走進淋浴室,聽見水流匆匆,迸出一聲冷笑?蓱z的陳年?蓱z的我。我所渴求的永遠,終究是他以為的變數(shù)。

  我不得入眠,裹上外衣下樓去花園點煙,指望滿腹惆悵在白霧里溶解?勺詈鬅熀欣锏共怀鲂聼煛

  回到屋內(nèi),客廳那邊有響靜,沒燈光,昏暗中立著個修長的影。陳年在接水飲。我走過去,瞧見他圍著浴袍,不知怎地,很不對勁。濕漉漉的發(fā),尚在往下滴水,身體裸出的部分,也布滿水珠。每個毛孔竟?jié)B出幽幽的寒氣。幾乎是個將將來到岸上的水鬼。

  我猛然意識到什么,問他,你剛剛洗的冷水?

  這可是冬天。

  他擎著玻璃杯,眼是無神的,說,沒什么,早點去睡。

  我惴惴地望著他上樓,回房,合門。

  陳年發(fā)了燒,躺了整兩日。母親覺得稀奇,怪道,平時像鐵打的身子,受點風寒這么厲害?也是,越?jīng)]生過病的往往癥狀越重些,喏,把藥端給你哥。

  房間里很靜,靜出一點奇異的氛圍。也許是因為床上正躺著位病人,也許還因為進來送藥的恰是那病人的病根。

  陳年略略斜臥著,被子里露出的大半張臉是病態(tài)的潮紅,見慣了平日玉似的白,這會的紅使人幾乎覺得妖冶。他眼閉著,眉心不平整,呼吸聲也不是寧和的。我嘗了口藥,澀兼著甜。藥多如此,澀得不盡相同,添的蔗糖味道沒什么新鮮,但足以令藥不難入口。藥擱在床頭,我緩緩俯下身,用自己的額抵他的額,燙的。我閉上眼,忽覺剛剛的藥水浸住我整顆心臟,揮之不去的沉郁氣味,浸得打了皺。

  再睜眼,撞上一對偌大眼烏,眼瞼都透著虛弱。我直起身,遞過杯子給他:退燒藥。

  陳年倚著床將藥喝了。

  我望著他吞咽藥液的苦澀的喉頭。

  哥,我知道我是很壞很壞的妹妹。你無計可施,所以病倒了。你一病,我便無計可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