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沒有了方才的跋扈,噗通一下,兩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威國公……這不是兒戲,不是兒戲啊……”
張安世背著手,低頭凝視著他,面上掠過冷意:“現(xiàn)在你也知道這不是兒戲了,可你們不是很喜歡戲耍嗎?你們既然喜歡戲耍,那我張安世就陪你們玩到底。”
“這是誤會……”劉榮帶著哭腔道。
張安世不屑地看著他,見他匍匐在他的腳下,只恨不得捧起他的腳尖來狂舔,卻是哈哈大笑道:“好一個誤會,可就在剛才,我下頭這些人,差一點不但罷了官,且還要發(fā)配去瓊州,自己遭罪也就罷了,還要禍及家人,子子孫孫為吏?傻搅爽F(xiàn)在,在你口中,就只是成了誤會?你們吏部好大的官威,平日里都曉得你們厲害,可現(xiàn)在我才算明白,你們竟有這樣翻云覆雨的本領(lǐng)!
說罷,張安世臉上聚滿厲色,怒道:“入你娘的,你們這是以為我張安世好欺,是嗎?現(xiàn)在才來告訴我說誤會,你難道不覺得可笑?”
這劉榮聽罷,臉色慘然一片。
張安世隨即便踱了幾步,朝人道:“來人,給我召僉事陳禮來,陛下待會兒可能有旨意要下,教內(nèi)千戶所給我待命!
“是!
張安世轉(zhuǎn)而看向那宦官,厲聲道:“你還死在這里做什么?”
宦官直接給嚇到猛地一抖。
他本還想看看,雙方是否還有和解的余地,可現(xiàn)在見張安世殺氣騰騰,便再也沒啥想法了,立即轉(zhuǎn)身便走。
張安世則是回到了大堂,這府中的書吏,一個個心中歡暢,就在此前,他們還覺得朝不保夕,畢竟連高同知他們都落到這樣的下場,他們這些協(xié)助張安世的文吏,等到新官上任,接下來必定是要收拾他們了。
至于現(xiàn)在沒收拾他們,那是因為他們還不夠格。這些文吏嗅覺是最敏感的,自然曉得官場傾軋起來有多狠。
神仙打架,一旦輸了,下頭的阿貓阿狗,都會死得很難看。
而如今……他們一下子心里踏實了。
渾身都是勁,水漲船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無數(shù)個念頭,在他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不,這一次不是一人得道,是整個太平府……都飛升了。
所有人前呼后擁地跟著張安世,張安世坐下,他們便去端茶遞水,張安世口里罵這群畜生。
大家便紛紛點頭,點頭的時候,要表現(xiàn)得極認真,一個個就好像新聞里的主播似的,正兒八經(jīng)的樣子,露出憂國憂民的模樣,紛紛點頭:“公爺說的是極。”
“公爺說出了學(xué)生的心聲!
“這些殺千刀的……”
很快,整理了交割情況的高祥等人,紛紛來到了大堂。
張安世讓人搬來了座椅,眾人一個個落座,他們正襟危坐,沒有發(fā)出任何聲息。
他們的官職,在廟堂的袞袞諸公們眼里,可能不值一提,可是久在地方上歷練,早就將人情練達的本領(lǐng)鑄就得爐火純青。
其實不必張安世提醒,他們已知道了怎么回事。
因而,每一個人的心里大石落下,卻也都表現(xiàn)出不卑不亢的樣子。
闔府上下,只是偶有人低聲飲茶,亦或偶有幾聲輕微的咳嗽。
……
宦官匆匆入宮。
不過他膽小,不敢直接去見朱棣,而是火速地先去見了亦失哈。
“大公公,救奴婢一救吧!被鹿倏嘀槪诡^便拜。
亦失哈站起來,顯得很不高興,皺眉道:“咋咋呼呼做什么,還知道規(guī)矩嗎?”
這宦官帶著哭腔道:“大公公,陛下……陛下……的旨意,威國公……他不奉詔!
亦失哈一愣,隨即就問:“什么情況?”
宦官便磕磕巴巴地將事情前因后果講了起來。
其實只是大略地講了之后,亦失哈就立即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他眼眸瞇成了一條線,若有所思地道:“那吏部……京察……懲處的竟多是太平府的人?”
京察的結(jié)果,其實關(guān)注的人并不多。
不是因為京察不重要,而是因為……傻子都知道,吏部所定下的所謂劣等,一定是早就在京官之中邊緣化的官員。
無論是高祥,還是李應(yīng)、周展這些人,大家只掃了名單,都覺得這些名字很陌生,想來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角色而已。
亦失哈現(xiàn)在才明白,這些人……竟多與太平府有關(guān)。
亦失哈立即道:“沒想到,真沒想到……”
他背著手,來回踱步,口里道:“陛下本就在盛怒之中,若是這事傳過去,必定是火上澆油……”
這宦官這下子就更怕了,便哭著道:“奴婢也是這樣想著,大公公,您得教一教奴婢,何時送去,能……”
亦失哈道:“陛下的火氣,是因此而生,不是因為陛下有火氣,這氣消了,他便不會動怒。不管如何,這事重大,耽誤不得……”
宦官道:“奴婢現(xiàn)在去送?”
“你別去了。”亦失哈道:“咱去吧,到時你只在外頭候著。”
宦官頓時如蒙大赦,心內(nèi)由悲轉(zhuǎn)喜,忙磕頭感激地道:“大公公……奴婢……奴婢……”
亦失哈揮揮手:“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畢竟太年輕,以后再碰到這樣的事,你得向張安世討要一份奏疏,說帶回去給陛下復(fù)命,你自己上奏,和張安世上奏,結(jié)果是不同的。陛下看了張安世的奏疏,喜怒也都在張安世的身上,可你只將旨意帶回來,這陛下的喜怒,就都得撒在你身上了。真真是糊涂人……”
說著,他取了這宦官手里的圣旨,邊走邊道:“隨咱來!
到了文樓,那宦官等在了門外頭,亦失哈徑自走了進去。
朱棣此時還在沉吟長思,見亦失哈躡手躡腳地來,不由問道:“怎么了?”
亦失哈笑了笑,道:“陛下,旨意送去了太平府,可太平府那邊,威國公不肯奉詔!
此言一出,朱棣不是憤怒,而是震驚。
“張安世哪里有這樣大的膽子,這小子見殺雞都嚇得魂飛魄散!
亦失哈道:“是因為威國公……害怕欺君!
朱棣察覺到亦失哈話里有話,只吐出了一個字:“說!
亦失哈道:“據(jù)聞是吏部在陛下之前,便已對陛下要封賞的諸官進行了懲處,譬如那本要封賞的少尹高祥,其實已不是同知了,已經(jīng)被吏部開革,流放瓊州為吏……還有其他人……大抵也都是如此……”
朱棣瞳孔猛然收縮,他好像是見了鬼似的,沉默了很久,才道:“吏部為何如此?”
亦失哈道:“吏部說,這是陛下的旨意。”
朱棣:“……”
亦失哈一點也不奇怪朱棣的反應(yīng),耐心地道:“陛下,您忘了,此次京察,陛下有過交代,對京察劣等者,要從重處置!
“你的意思是……京察劣等者,竟都在太平府?”
亦失哈深吸一口氣,其實他已感覺到了朱棣身體內(nèi)的一腔怒火,可現(xiàn)在,他不能躲避,也無法敷衍,便直面朱棣道:“是,三十一個劣等者,其中太平府,就占了大半……這些人……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已經(jīng)罷黜官身,嚴重的,還被發(fā)配!
朱棣身子僵硬,只是他眼底深處,一雙眸子,像是已開始燃燒著什么。
他胸膛開始起伏,而更可怕的是,在這剎那之間,因為過于激動,他的大腦好像開始陷入了一種無意識的癲狂。
到了最后,朱棣怒極,直接抄起了案牘上的朱筆,便朝亦失哈身上拍去。
啪……
這筆份量頗重,砸的亦失哈腦袋一沉,不過他沒吭聲,只站在原地,依舊一言不發(fā)。
朱棣道:“賊子安敢?”
亦失哈:“……”
朱棣氣得臉發(fā)紅,喝道:“他們這樣戲耍朕,這是將朕當什么,當他們的木偶嗎?朕還沒死呢,朕還沒死!”
亦失哈雖是此前已經(jīng)預(yù)想到朱棣的怒氣,卻還是避免不了嚇得心驚膽跳,連忙拜倒道:“奴婢萬死之罪!
朱棣沒理會亦失哈,繼續(xù)罵道:“這些人,已到了這樣的地步,這是欺朕的刀不利了嗎?”
朱棣瘋狂地在這文樓中疾走:“好,好得很哪,朕要嘉獎的人,原來在他們眼里,都是昏官、庸官,好一個吏部,看來……朕應(yīng)該退位讓賢,讓他們坐這里好了。”
這話已足夠嚇人,亦失哈流下淚,哭著道:“陛下……別說了,別說了,陛下豈可說這樣……這樣有悖列祖列宗的話!
朱棣冷聲道:“列祖列宗……朕的列祖列宗,被他們欺瞞,到了現(xiàn)在,他們又來欺瞞朕,無恥,無恥!”
亦失哈道:“陛下若是動怒,大可以罷他們的官……”
“罷官?”朱棣大笑道:“朕罷他們的官做什么,朕便要親自看看,這些人……是怎么欺瞞朕的。他們倒是惡毒得很,教他們?nèi)ゾ┎,他們拿太平府的人來充?shù),還口口聲聲說什么,是要整肅綱紀!朕真是瞎了眼,竟還交代要嚴懲。歷來奸臣,也未必敢如此,就算秦檜再生,敢這樣干嗎?”
亦失哈不敢說話了。
“太平府那邊怎么說?”
亦失哈只好道:“太平府那邊,接到了兩份旨意,分不清那一份是真的,哪一是假的。被封賞的諸官,也不敢接旨,現(xiàn)在正準備收拾東西,準備交割,而后……”
后面的話,朱棣顯然沒心思聽了,打斷道:“去太平府,下旨!下旨給錦衣衛(wèi)!還有你們東廠,先將吏部圍了,所有關(guān)系到京察事務(wù)的人,哪怕只是跑腿的,也都給朕先拿下。到太平府,朕要看他們對質(zhì),他們不是一直都在說,朕行事要公正嗎?不是一直要求朕要明察秋毫嗎?那朕就明察秋毫給他們看!
亦失哈輕聲道:“陛……陛下,那蹇……部堂也……”
朱棣道:“一并索拿,沒有結(jié)果之前,一個都不要放過。下旨北鎮(zhèn)撫司,牽涉此事者,人要拿到,他們的在京城的住處,也要先圍了,莫要走了一個,等辨別了真相,再該抓的抓,該放的放!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他摸了摸自己被陛擊腫的額頭,心有余悸。
朱棣怒氣沖沖地道:“走。”
朱棣率先出了文樓。
外頭候著的宦官,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等見到亦失哈撫著額頭出來,這宦官趴在地上,腦袋卻仰起來,擔心地看著亦失哈,想說什么。
亦失哈一面亦步亦趨的跟著朱棣,一面朝他擺擺手,示意他此時不要鬧出什么動靜。
于是宦官便感激涕零地深深瞥了亦失哈一眼,垂下腦袋,繼續(xù)誠惶誠恐地匍匐跪著。
……
吏部。
這里還是和往常一般,相比于其他各部,這里顯得更肅穆了許多。
所有人進出,都是躡手躡腳,這望而生畏的吏部部堂,仿佛有一種魔力一般,教任何人都對它心生敬畏。
此時,有人匆匆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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