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主事大急,自己現(xiàn)在被人盯著呢,雖說戶部也是看人下菜,一般府里或者縣里的人來送錢糧簿子,戶部都是愛理不理。不過到了布政使司這個層級,畢竟這些人背后是封疆大吏,往往都會給一點(diǎn)面子,和顏悅色的招待,提早幫他們折算,讓他們早一點(diǎn)復(fù)命。
可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吳主事瞥了一眼張安世,張安世慢悠悠的喝茶,一副淡定的樣子。
可吳主事不敢耽誤事,不過很快又有人來催了,這一次不是差役,而是湖北清吏司的郎中親自來:“吳主事……那邊催得急了……”
這人大喇喇的進(jìn)來,人未至,聲音先到,著急上火的樣子。
可一進(jìn)來,見這場景,有點(diǎn)懵了,又見穿著蟒袍的青年,似乎意識到……什么,便轉(zhuǎn)身要走。
張安世朝他招手:“人來……”
這郎中才苦笑著道:“下官……下官劉和……”
張安世道:“你來的正好,不要多禮了,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去算賬吧!
劉和:“……”
他鼓足了勇氣:“下官……下官還有公務(wù)在身……”
張安世色變,道:“清查錢糧,就不是公務(wù)嗎?我怎么看你像白蓮教……”
劉和兩腿竟有些軟了,毫不猶豫道:“可天大的事……天大的事,也及不上威國公您的事。下官……來搭一把手……”
張安世才心滿意足,他瞇著眼,似開始在打盹。
高祥等人,看的心驚肉跳,公爺太年輕人了啊,這不是把人都得罪死了嗎?
別看這些人,表面上恭順,可在廟堂上的這些人精,哪一個不是表面和氣,背地里給你使壞的,就好像那吏部……
高祥覺得,若是自己罷官了,臨走時一定要和張安世好好的談一談,這威國公的脾氣不改,以后要吃大虧。
外頭也有一些當(dāng)值的官,聽說了這邊的事,便在外頭故意走動,或者探頭探腦看樂子的。
誰曉得剛冒頭,張安世朝他們招手:“來來來,正缺人手!
……
紫禁城。
文淵閣大學(xué)士和吏部、禮部、戶部等諸官見駕。
吏部尚書蹇義上了京察的奏疏。
這奏疏只呈送皇帝,便連文淵閣大學(xué)士,也不能票擬。
吏部之所以被稱為天官,就因為它的職責(zé)過于緊要,許多的事,幾乎都可和皇帝直接溝通,不需經(jīng)過文淵閣。再加上掌握無數(shù)大臣的升調(diào)和罷黜,自然不同。
朱棣看到這密密麻麻的奏報,便覺得頭痛,道:“此番京察,不會又是做樣子吧?”
蹇義連忙道:“不敢,這一次,評為劣等的有三十一人……比之往年,足足多了十倍不止。”
朱棣頷首,這才顯得滿意,隨即他大怒,吏部極少評劣,若是評為了劣等,可見這些人有多令人生厭,當(dāng)下……他皺眉道:“所有評為劣等的,一律罷黜,不……他娘的,吃了朕的皇糧,卻是不給朕好好地辦差,實在可恨,罷黜之后,流放至瓊州世代為吏,子孫不得科舉。”
誰也沒想到,這一次竟是格外的嚴(yán)厲。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不到人神共憤的地步,吏部是絕不可能做壞人的,哪怕你貪一點(diǎn),缺德一點(diǎn),名聲糟糕一點(diǎn),辦事糊涂一點(diǎn),本著不將人得罪死的原則,這吏部還有協(xié)辦的都察院、大理寺,都會捏著鼻子給你評一個優(yōu)。
朱棣看著這厚厚一沓的京察,隨手翻閱了一二,不過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主要是信息量太大了,而后對蹇義道:“吏治若是敗壞,這就是吏部的過失,往后京察,切切不可怠慢!
蹇義道:“是。這一次,臣也是這個意思,有一些民憤太大的,受了許多的檢舉,臣便命吏部清吏司的郎中去查實,除此之外,都察院御史,還有大理寺的判官,也都協(xié)同,這才查實了一些!
朱棣滿意的點(diǎn)頭:“辛苦了!
說著,又看向戶部尚書夏原吉:“今歲的錢糧……大抵?jǐn)?shù)目都出來了嗎?”
錢糧是根本。
夏原吉道:“有六七成的賬目,已經(jīng)核對過了,今歲最令人驚訝的,乃是湖南長沙府,因為江浙和江西等地這兩年發(fā)生了災(zāi)情,可湖廣卻是大熟,其中長沙府的情況最是樂觀,有九十一萬石,遠(yuǎn)超了往年的夏糧稅賦,臣記得,去年的時候,長沙府是六十七萬石,前年乃五十九萬石。除此之外,銀稅也頗為可觀,竟有七萬六千兩,也比之前兩年,要多了許多!
朱棣道:“這長沙知府是誰?”
“姓鄭名錄,是洪武年間的舉人!
蹇義似乎也對這個人有印象,含笑著補(bǔ)充道:“此人官聲不錯,當(dāng)初……長沙修筑河堤,他也是功不可沒!
朱棣道:“這樣的能人,要大用,先讓他在長沙府再呆一年,明年入夏之后召入京城,朕要親見。”
“是。”
夏原吉道:“不過總體而言……今年的稅賦征收……情況,還是不容樂觀!
朱棣皺眉:“怎么,相較往年少了嗎?”
“臣對照了前幾年的情況,也只堪堪……和建文二年可比,迄今還未超過洪武二十年之后的記錄!
朱棣聽罷,顯得不悅。
他背著手,來回踱步,建文二年……怎么好比,這建文二年的時候,自己正在靖難,許多地方,根本不在朝廷手上,更別說征稅了。
“這倒是怪了,洪武年間……國家初定,朕繼位之后,前幾年朝廷還在恢復(fù)元?dú),倒也還說得過去,可天下也太平了這么多年……怎的糧稅還少了!
其實朱棣如果知道,到了后世,明朝太平了兩百年,可稅賦還有登記的田產(chǎn)居然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沒有超過洪武年間的錢糧收入,估計要罵娘。
朱棣嘆了口氣:“要查實一下,問題在何處,總不能年年都是天災(zāi)吧!
夏原吉道:“是!
朱棣揮揮手:“好了,下去吧!
夏原吉打道回府,回到戶部部堂的時候,他心里還在想著陛下讓自己查實情況的問題。
這事兒……夏原吉也有難言之隱。
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天下初定,百姓們爭相開墾荒地,不少土地都得以征稅。
可問題在于,這數(shù)十年過去,不少地方……土地開始兼并,而有本事兼并人土地的人,往往有本事將土地隱藏起來,這種隱藏,當(dāng)然不是變魔術(shù)一樣把地變沒了,而是憑借著他們的家世和地位,與差役合伙,在官府登記的田地登記的土地中藏起來。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門道,也是多如牛毛。
可問題就在于……這事……沒辦法清理,總不能像太祖高皇帝一樣,把天下的所有的州縣父母官都砍了腦袋,然后換新的知府和縣令們?nèi)ダ砬逋恋氐那闆r吧。
夏原吉嘆了口氣,等進(jìn)了戶部,他目不斜視,自是先到中堂那兒去,可誰曉得,中堂那兒卻是空無一人。
夏原吉皺眉:“人,人呢?”
連續(xù)怒叫了兩聲,這時才有個差役匆匆而來:“部……部堂……”
“人都去哪里了?”
“都……都被拉了壯丁,那威國公來了,帶著人……侵門踏戶……抓著官吏們?nèi)ニ阗~!
算賬?
戶部何時得罪過他,他要算什么賬?
夏原吉怒從心起,勃然大怒:“荒謬。簡直就是荒謬,這還有國法,還有綱紀(jì)嗎?他張安世……這是要干什么?”
說罷,勃然大怒道:“那你為何在此?”
差役苦著臉道:“小人不識數(shù),不會算賬啊!
夏原吉:“……”
這時候,夏原吉才意識到,這差役所說的算賬,原來真的是字面意義的算賬。
他有點(diǎn)懵,他要算個什么賬?
當(dāng)下,他抬腿:“人在何處?”
差役忙領(lǐng)夏原吉去。
果然……見一處廳里,人滿為患,到處都是算盤劈啪作響的聲音。
夏原吉匆匆進(jìn)去,見這人山人海,有人拿著簿子穿梭,有人伏案打著算盤,有人拿著賬本與隔壁的人低聲細(xì)語著什么。
那張安世,將腳架在案牘上,被高祥等人擁簇著,氣定神閑的等待。
夏原吉大怒,快步上前,大袖一揮,將張安世架在案牘上的腳直接掀下去。
張安世失了平衡,大驚,下意識道:“有刺客,保護(hù)……”
定睛一看,卻是夏原吉。
張安世訕訕的坐穩(wěn),而后又站起來:“誒,誒……夏公……等你很久了!
夏原吉怒氣沖沖道:“張安世,你這是要做什么?”
“呈送錢糧簿子啊!
夏原吉:“……”
他顯然整個人好像被電了一下,凝滯了一會兒,便又怒道:“呈送錢糧簿子便呈送,何必來此撒野,你知道這是哪里嗎?你干這樣的事,太子殿下若知,該情何以堪?”
張安世道:“我呈送簿子,他們來算賬,我在此等核算的結(jié)果,好回去交差,這天下的府縣,不都這樣干的,咋啦,我這也犯法?”
夏原吉一愣,道:“這……這都是什么?”
“太平府的錢糧簿子!
夏原吉倒吸一口涼氣:“怎么這么多?”
他主持戶部多年,這么大的工作量,只怕至少是一個布政使司級別的賬目了。
張安世道:“這是什么話,夏公不該問我太平府為何多,而是該問問……為何其他的府縣,為何這樣少!
夏原吉:“……”
夏原吉稍稍冷靜了,他決定不理會張安世,跟這樣的人慪氣,簡直就是自尋煩惱,遲早要折壽的。
當(dāng)下,便尋到了吳主事,道:“賬目我瞧瞧!
吳主事連忙要讓座,夏原吉搖頭,直接撿起了一份賬簿,開始細(xì)細(xì)看去。
這一看……夏原吉便好像入迷了,一頁頁的翻閱,面上的表情看不到喜怒。
看過了一份,又忍不住看下一份。
張安世便又坐下,將腳架在案牘上,閉目養(yǎng)神。
又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夏原吉始終都沉默不語,只一份份的核算賬目都看去,直到一份份的賬目核算了出來,匯總到了吳主事這里。
夏原吉看了總賬,臉上卻是變了。
他顯得不可置信,越看臉色越古怪,指了指數(shù)目,對著吳主事道:“這個數(shù)目,對得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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