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有點氣急了,道:“你這是……欲加之罪!父母在,不遠游……”
張安世此時卻是笑了,道:“既然父母在,不遠游。那么為何這么多的讀書人,為了科舉,偏要千里迢迢來京城?”
胡廣捏著胡子惱怒地道:“游必有方!
張安世從容不迫地道:“考取功名,追逐利祿,所以就是游必有方,那么宣揚圣人教化,廣播仁義,就成了無方?”
張安世說到這里,笑了笑,只是這笑了添了幾分嘲弄,他接著道:“胡公,我奉勸你仔細的反思一下你的這些危險言論,你現(xiàn)在說的話,越來越不像讀書人,再這樣下去,我要將你開除出圣人門墻!
胡廣勃然大怒,睜大了眼睛,瞪著張安世道:“黃口小兒也敢……”
一旁的楊榮拽他的衣袖。
最終出來打圓場:“原來還以為,是無故拿人,不過這只是征辟讀書人去宣教,這就沒什么問題了。如此一來,既可廣播我大明仁義,又使讀書人可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過……此等事,蕪湖郡王殿下怎可動用錦衣衛(wèi)呢,依我看啊,大家各退一步。”
胡廣:“……”
胡廣張了張口,最后什么都沒再說。
眾臣也都不吭聲。
說實話,張安世跑來拿孔圣人和忠孝來說事,是大家都沒想到的。
這種事,說到了這個份上,也只能心里罵張安世缺德的祖墳冒煙。
或者說張安世如此行徑,實在聳人聽聞,不過……人家本心是好的,都是為了圣人教化嘛。
可在古人的價值觀里,或者說在理學的價值體系之下,人是論心不論跡的。
也就是說,一個有道德的人辦了壞事,這是可以理解的。
而若是一個壞人,恰好辦好了好事,此人也屬于十惡不赦之列。
楊榮微笑道:“郡王殿下,依我看,此事太大,還是及早放人為好!
張安世對著楊榮,倒是平心靜氣地道:“放心,我斷不會為難他們,將來一定四肢完好的將他們送出來。”
楊榮立即聽到張安世的送出來的前頭,加了許多的定語,心中了然,卻也知道,這樣扯皮下去,不是辦法。
此時,禮部尚書劉觀道:“宣教之事,本是禮部的主職,如今卻是錦衣衛(wèi)代勞,實在不妥,要不來一個折中之策吧。陛下,老臣……去錦衣衛(wèi)一趟,探望一下被拿的讀書人,如何?”
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有一個臺階下。
尤其是對胡廣為首的一群義憤填膺之人來說。
錦衣衛(wèi)拿人,這是不可接受的。
可若是錦衣衛(wèi)是為了圣人干事,這……雖不可接受,卻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去認了。
劉觀這老滑頭,站了出來,既打了圓場,讓群臣覺得勉強可以接受。
同時……這事畢竟是要和張安世合作著來,又可借機,和張安世勾兌一下,這一次雖然可能掙不到銀子,可人情債卻是掙了不少的,橫豎不吃虧。
最重要的是,劉觀很清楚,自己又貪又懶又沒本事,陛下之所以讓他位列禮部尚書,沒把他給直接砍了,自是因為他善于勾兌,朝中就需要這樣能勾兌的人,他恰好可以勝任這個角色。
聽了劉觀的話,眾人便立即看向朱棣。
朱棣已是一切了然,于是站起來,慢慢的踱步,緩了一會,才道:“《孝順事實》,乃翰林院所編的孝經(jīng),此我大明之根本,漢晉以孝治天下,大明也以孝治天下,朕如此看重此書,也正因為如此。張卿揭發(fā)之事,觸目驚心,我大明的儒生,不及漢唐之儒生遠矣!
“人若無忠孝之心,那么又豈敢自稱自己是圣人門下呢?又怎敢說自己讀過圣人書呢?這件事……要重視起來,絕不可忽視,張卿能順應朕的旨意,這很好。無論如何,這件事朕是不打算干休的,事情要辦,從重的辦,如若不然,天下失了孝道,那么遲早妖言要禍亂國家,綱紀蕩然無存,禮部這邊,也要協(xié)從過問此事,這是禮部的職責,此次錦衣衛(wèi)雖是越俎代庖,可若不是錦衣衛(wèi)揭開此事,誰會去深究呢?”
“痛心疾首!”朱棣感慨地道:“朕嘗對人言,孝乃人之根本,父對子有舐犢之情,子對父更需時刻感念養(yǎng)育之恩。若是人無孝念,與禽獸何異。宣教乃是天下最緊要的事,是以我大明才于天下各府縣廣置學官,負責宣教事宜!
“張卿上書曾言,天下四夷不服王化,其根本就在于不知孝順為何物,以至與禽獸無異,我大明要與之善處,便當宣揚禮義,廣推忠孝節(jié)義,這些話說的很好嘛,現(xiàn)在正是儒生們效力的時候了,讀書人豈可對此抗拒?”
“就這樣罷,此事不需再議!張卿一定要周全的處置好此事,過幾日,再上奏來,朕要知道結(jié)果!
說罷,再不看眾臣反應,直接遣散了眾臣。
張安世出了文樓,便大喇喇地尋劉觀,當著退散的眾臣之面,一臉坦然地道:“劉公,不妨先去南鎮(zhèn)撫司,陛下既有旨,那么還請劉公辛苦一些。”
劉觀捋須,微笑著道:“好的,好的!
一旁眾臣,默默低頭而去,假裝什么也沒聽見。
這等事,聽了痛心,還不如不聽呢!
劉觀則跟著張安世的腳步,一邊走,一邊道:“讀書人沒有受苦吧。”
張安世道:“應該不會吧!
劉觀道:“這便好,這便好,我去探望一下,如此,朝廷和老夫都可放心了!
張安世道:“那就辛勞劉公了。”
“哪里敢稱辛苦呢!眲⒂^笑吟吟地道。
張安世與劉觀出宮,當下便登上馬車,在護衛(wèi)的扈從之下,直奔錦衣衛(wèi)。
這些讀書人,并沒有關(guān)在詔獄之中,這也是張安世的吩咐,人家又不是欽犯,把人關(guān)進詔獄,這不是將人當罪犯看待嗎?
可若是關(guān)在其他地方,比如說棲霞的千戶所里,那就不算是罪犯了。
張安世下了馬車,便領(lǐng)著劉觀進入千戶所。
千戶早聽到消息,忙是來迎,張安世只朝他點點頭道:“人都在何處?”
這千戶朝劉觀瞥了一眼。
張安世則道:“這是禮部的劉部堂,是自己人。”
劉觀尷尬地笑,他的笑有點僵硬,他雖然喜歡勾兌,但是也不至于和錦衣衛(wèi)當一家人,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是天下讀書人都要罵他爛屁股?
這千戶卻是會意,便當先領(lǐng)路。
這千戶所有房間相連,還未走進去,便聽里頭有人大聲哀嚎:“學生愿去天竺,學生愿去天竺……”
劉觀只聽得頭皮發(fā)麻,卻依舊裝作微笑的模樣,平靜地跟著張安世。
到了那穿出哀嚎的房間外頭,張安世指了指里頭道:“劉公,不妨進去看一看這讀書人為何嚎叫?”
而此時,里頭的人依舊在慘叫:“啊……啊……啊……學生是自愿的,自愿的……絕無怨言……”
劉觀只僵在原地,臉上的微笑越發(fā)的僵硬,見張安世立在一旁,含笑地看著他。
只是這笑容,讓劉觀突覺得如芒在背,他卻依舊微笑道:“此書生,倒是頗為忠孝。在殿下的感化之下,能幡然悔悟,真乃儒門大幸!
張安世很是隨和地道:“走,進去里頭說。”
劉觀卻忙搖頭道:“算啦,老夫平日里吃齋,見不得血……不,老夫以為……還是讓書生們好生地悔悟吧,老夫只看一看數(shù)目!
“看數(shù)目?”張安世今天倒是好說話,立即對一旁的人道:“來人,給劉公安排!
說著,劉觀便很快又到了千戶所的大堂。
再聽不到那些刺耳的嚎叫,這讓劉觀的心里稍安,落座之后,那千戶便程上了數(shù)目來。
劉觀低頭看著,口里喃喃地道:“總計三百七十二人,是不是多了一些……”
張安世道:“我還嫌少呢,現(xiàn)在正在教他們拉自己的一些同鄉(xiāng)、同年一起入伙。你也知道,教化這等事,可是馬虎不得,人少了,散于四海,便如一捧泥沙入那汪洋大海,實在是杯水車薪。錦衣衛(wèi)這邊,預定的員額是萬人!
劉觀聽罷,整個人頓時不寒而栗,卻笑了笑道:“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萬人是不是太多了?依老夫看,有個七八千,應該可以應付了。”
他劉觀也不是磕頭蟲,他是有風骨的,至少他是和錦衣衛(wèi)討價還價過的。
張安世道:“再看吧,眼下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劉觀繼續(xù)道:“這三百七十二人,竟已有三百六十五人,已簽字畫押,愿往四海了嗎?”
一旁的千戶頓時警惕地看著劉觀。
張安世則是抬頭看向這千戶道:“一夜功夫,就有這么多人同意?會不會有什么貓膩?”
千戶還未答。
劉觀卻壓壓手,微笑著道:“不易啊,真是不易啊,看來錦衣衛(wèi)卓有成效,太勤懇了!
張安世道:“這也不是他們的功勞,主要還是圣人教化的好,讀書人們起初只是一時想不開,現(xiàn)在一點即通,也就愿意為忠孝而奮不顧身了,可見我大明的讀書人,一個個都是好的,并不亞于漢唐。”
“啊……對對對!眲⒂^滿面紅光,搖頭晃腦地道:“殿下此言,真是與老夫不謀而合!
第430章 天大的事
劉觀捏著胡須,顯露出興奮之色。
心里卻在嘀咕,七八千人……這張安世瘋了,一定是瘋了。
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滿,依舊和顏悅色的樣子,低頭去看簿子上的數(shù)目,只是越看,卻越是觸目驚心。
此時,張安世道:“劉公,咱們還是親自去看看那些讀書人吧,眼見為實,單看簿子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劉觀卻激動起來,猛地抬頭看向張安世,道:“不不不,就看這個便很好,不必去了,嗯……錦衣衛(wèi)行事很規(guī)矩,我見這里頭的供狀,不,不能說是供狀,而該是談話錄,這談話錄中,錦衣衛(wèi)的緹騎很客氣,以禮相待,如此以理服人,而這些讀書人呢,回答也都很是得體,很好,很好……”
張安世笑意盈盈地道:“我一直都教導校尉和緹騎,做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劉觀一副深有同感的樣子頷首道:“錦衣衛(wèi)這邊是照章辦事,而讀書人呢,也是心甘情愿,彼此之間能夠相敬如賓,也算是一件幸事。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沒有什么可挑剔的,若是老夫再插手,反而是橫生枝節(jié),多管閑事了!
張安世卻是道:“劉公來都來了,還是指點一下吧,錦衣衛(wèi)畢竟都是粗人,若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還要劉公請教。”
“指教不敢當。”劉觀笑道:“依我看,這樣就很好。只是……還要請七八千的讀書人?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錦衣衛(wèi)上下,忙得過來嗎?”
張安世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道:“這個容易,各處千戶所和百戶所,搜羅資料,而后上報,到了南鎮(zhèn)撫司,再核準之后,便可下駕貼請人,慢可能會慢一些,可好就好在不會冤枉了一個好人,不,是好就在好在,能夠選定最佳的人選!
頓了頓,他臉上表情肅然起來,接著道:“劉公……眼下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大明經(jīng)略四海,若是連讀書人都不肯為之效力,又如何做這天下軍民的典范呢?若因此而使陛下的雄心壯志付諸東流,我等為臣子的,便萬死難辭了!
劉觀干笑道:“是的,是的!
說著,劉觀站起來,他不愿多逗留,便道:“既如此,那么老夫也該告辭了。禮部那邊比較忙,老夫已查閱過,南北鎮(zhèn)撫司這邊,沒有什么問題!陛下若是問起,老夫也是這個意思。即便百官和諸公有什么誤會之處,老夫也會堅持己見!
張安世便起身道:“我送一送!
劉觀頷首,張安世直接將他送到了千戶所門口,這劉觀預備登上馬車。
劉觀此時卻左右張望,心里似乎在琢磨什么。
張安世微笑道:“劉公還有什么示教嗎?”
劉觀連忙收起視線,僵著笑臉道:“沒有,沒有。”
說著,他再不遲疑,連忙鉆進了轎子里,朝張安世笑了笑,連忙將轎簾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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