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道:“你這等狡詐如狐之人,自以為聰明,可實際上,卻是傲慢!
老人沒說話,一副耐心等著下文的樣子。
朱棣卻是一臉驚異地看著張安世,這老人若是老狐貍,那么……張安世能這樣快的拿住他。
這張卿,不就是一等一的小狐貍?
他也極想知道,張安世是如何做到的。
只見張安世接著道:“而對付傲慢的人,是最容易的!
張安世頓了頓,繼續(xù)道:“我先命人守住各處的口岸和渡口,又讓人在各處官道布防,你真以為我是想憑借這個來擒住你?”
老人嘆了口氣,他似乎開始醒悟到了什么。
“可實則卻是,我借用這些,增加你出逃的難度而已。”
“現(xiàn)在官兵已經(jīng)封鎖了各處要道,你想要出逃,單靠你自己已不可能了,那么就勢必需要另辟奇徑?梢肀倨鎻,就意味著,你需要動用你的關(guān)系!
老人笑著道:“你的意思是,老夫動用的人越多,破綻就會越多?”
張安世微微抬高下巴道:“當(dāng)然是如此!一件事,一個人兩個人做,可以做到守口如瓶,可涉及到了七個八個,甚至十人數(shù)十人,牽涉到的人越多,那么破綻就越大,消息流傳出來的概率就必會越高!
老人輕輕皺眉道:“可據(jù)老夫所知,老夫此次出走,只拜托了兩個人!
張安世大笑,眼里盡是諷刺和譏誚之色。
老人不解地看著他道:“你笑什么?”
張安世笑道:“所以我才說你傲慢啊,這也為何你會被擒的緣故!
老人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張安世道:“來人,請他進來吧。”
張安世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更令人狐疑。
卻在此時,一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來,納頭便拜:“見……見過……”
他顯然沒有見過大場面,因此整個人極不自在,連說話都不利索。
眾人朝這人看去。
張安世溫和地對這人道:“不必害怕,陛下也不會責(zé)怪你,你起來就是!
朱棣也頷首。
這人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張安世手指著此人,對老人道:“你認(rèn)識此人嗎?”
老人一臉疑竇之色,最終還是搖搖頭。
“你當(dāng)然不認(rèn)得,可你卻一定不知道,負責(zé)你出逃的人,就是此人吧!”
老人猛然色變。
張安世接著道:“在你這老謀深算的人眼里,你的計劃自然是天衣無縫,甚至可以說是完美?赡闫珕栴}就出在,你自以為熟知你計劃的人不過寥寥數(shù)人,卻唯獨沒有想到,真正為你張羅的那些人,在你眼里,根本不是人而已!
“眼前這人,正是那儒生的家仆。那儒生確實將你奉若神明,得知你要出逃,自然想方設(shè)法地接應(yīng)。他隱居在梅嶺,對那里再是熟悉不過,有他協(xié)助,這事確實事半功倍!
說到這里,張安世臉上露出嘲諷之色,看著他接著道:“可你有想過,你們的力量源自何處嗎?你們不會真的以為,你們的力量來源于自己吧?”
老人死死地看著張安世,此時,他開始慢慢地明白了什么。
張安世繼續(xù)道:“你們自以為自己能翻云覆雨,將一切的詭計成功都算在自己的頭上,一位自己高人一等。卻恰恰忘了,真正為你們馬前卒的,恰恰就是這些你們平日里當(dāng)做牛馬來驅(qū)使的奴仆。所以在你心里,熟知計劃的是兩個,可實際上,真正在其中布置的人,卻有數(shù)十人之多!
“你莫非還以為,那儒生接應(yīng)你,竟還會親力親為,去安排船只,去準(zhǔn)備好酒食,甚至給你親自撐船?并且親自給你護衛(wèi)?”
老人微微張眸,嘆道:“棋差一著,棋差一著……”
張安世輕蔑地看著他道:“什么棋差一著!不過是愚蠢和傲慢而已,何必要假裝自己百密一疏呢?”
“你們將這些奴仆,視為從生下來就供你們驅(qū)使之人,認(rèn)為他們不過是牛馬,天然會對你們忠誠,不過是你們掛在身上的手足,以為他們不會思考,只要你們下達指令,自然有人會去完成,這才是你們今日取死的根本緣故!
老人道:“為奴不忠,有何話可說?”
張安世忍不住笑了,是為著覺得這人的不要臉而覺得好笑,道:“你給了他們幾個錢?平日里讓他們吃的是什么食物?日常給了他們什么待遇?我但見你們平日里飽食,美味佳肴,妻妾如云,住著華宅,穿著美服,卻給人吃的乃是殘羹冷炙,穿的乃是粗麻布衣,竟還癡心妄想,他們給你們賣命嗎?”
“他若是不肯給你這般的人賣命,你卻好張口什么為奴不忠,這般說來,你這老狗又是什么東西?朝廷給你這般的人禮遇,開恩科讓你們做官,高官厚祿,你們卻只如瘋狗一般地反噬,這樣的德行,真是狗都不如!”
“便是一條狗,吃飽喝足,尚且還能搖尾乞憐。而你這老狗與徐奇等人一樣,俱都是養(yǎng)不熟的狗罷了。為奴不忠四字,輪不到你來訓(xùn)斥奴仆,真正忘恩負義者,恰恰是你們自己。”
老人閉上眼睛,露出悲色。
當(dāng)然,他的悲痛,顯然不是張安世這番戳心窩子的話說中了他,對于老人這般的人而言,他們是自視自己高人一等的,與別人不一樣,自然不會拿自己和低賤的奴仆去類比。
他們自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以及價值體系,怎么會就只為著張安世這番辱罵,便生出慚愧之心?
他所悲痛的,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竟因疏忽,而淪落這樣的下場,被張安世這樣自己瞧不上的酷吏所辱。
須臾,老人張眼,心平氣和地道:“可是……老夫想問,你是如何尋到這些奴仆的?”
張安世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道:“他們自己找上門來!
老人依舊費解。
張安世接著道:“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一般情況之下,這些奴仆,被他們的家主指使,就算有心想要狀告,也斷然不會輕易成功的。他們畢竟沒有見識,而且被家主所裹挾,很難下定決心。所以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那么就得必須將官府的指令,在一夜之間,進行最廣泛的傳播。”
老人微微有些震驚,忍不住道:“一夜之間……是如何做到的?”
張安世吐出三個字:“送雞蛋。”
老人:“……”
朱棣:“……”
張安世道:“這送雞蛋,表面上是小恩小惠,可實際上……對于百姓們而言,卻有極大的吸引力。背熟官府的告示,就可領(lǐng)雞蛋!可能在你眼里,這不過是個笑話?蓪τ趯こ5陌傩諅兌裕瑓s是最緊要的事。因而一傳十,十傳百,只需一夜之間,便可做到人盡皆知了!
這種送雞蛋的手段,在后世可能只限于小范圍的傳播。
可在這個時代,卻幾乎是降維打擊,畢竟這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它所帶來的熱潮,是高居上位者們無法想象的。
那種對于領(lǐng)雞蛋的熱情,會瘋狂的傳播和蔓延,迅速地傳播至整個南昌府任何一個角落。
張安世繼續(xù)道:“只需這個,就足以讓人口耳相傳了,而告示中的內(nèi)容,也很簡單,朗朗上口,只說明……通緝贓官同黨一人,此人乃儒生,年歲在四旬以上,行色匆匆,不敢行走大道等等關(guān)鍵信息即可。如此一來,就可確保,那些給你張羅出逃的奴仆們能夠察覺出異樣,并且報官!
老人:“……”
老人顯然沒有想到,竟只是這樣簡單。
就在老人依舊難以接受之時,只見張安世又道:“你可知道這天下百姓最恨的是什么?”
“……”
“贓官,而你卻是贓官同黨!這些奴仆,歷來為你們所欺,他們屈身為奴之前,必有慘痛的經(jīng)歷,無人為他們伸冤做主,所以聽聞此事,又察覺你們行事隱秘,必然其中會有人愿意來報官。”
老人冷笑道:“呵……老夫歷來清白,所結(jié)識之人,哪怕如徐奇之輩,也多是清廉自守,兩袖清風(fēng),爾等不過是蠱惑愚民……”
張安世笑了,卻是看向那在旁一直束手待命的奴仆道:“你叫什么名字?”
這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小人王福,不,周福!
張安世道:“到底是王福還是周福?”
這人道:“本姓周,只是后來為仆,改了家主的姓氏,就姓王了!
張安世便道:“他說他和這布政使司上下的官吏,都是兩袖清風(fēng),清廉自守,你怎么看?”
“小的不敢妄言,不過……不過……”周;卮鸬煤苄⌒,卻還是道:“不過小人覺得,若是在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只怕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要被殺光殆盡!
張安世忍俊不禁。
朱棣則沉著臉,他有些詫異。
其實在朱棣看來,太祖高皇帝在民間的聲譽并不好,畢竟過于嚴(yán)厲,動輒興起大獄,牽連者數(shù)百上千。
卻沒想到,似乎在有的人眼里,卻又有另一面。
張安世接著道:“他說你為奴不忠,可是有的?”
這周福嚇得不敢說話,卻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自己的家主。
張安世沒有繼續(xù)深究這話,轉(zhuǎn)而道:“你為何要奏報他們的行蹤?”
“我……我……”周福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像是很努力地道:“小人只想著……只是想著這些贓官,教咱們修不成鐵路……”
張安世失笑道:“這鐵路成與不成,與你何干?”
“小人聽說,直隸就修了鐵路,修了鐵路就有好日子過了。”
張安世道:“你聽誰說的?”
“小人……小人的同鄉(xiāng),他前幾年便去了直隸務(wù)工……說是一日能吃三頓,三日能有頓肉吃!
這張安世和周福一問一答,卻聽得老人勃然大怒,他大喝一聲:“無恥之尤!
張安世卻大笑道:“你聽此人只惦記著能一日三餐,三日有一頓肉,自是覺得他卑鄙無恥,竟只是為了這個,便出賣了自己的家主吧?”
老人悲切地嘆道:“小人便是小人,自古貞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若是被你們重金收買,倒也罷了,實在不曾想到,此等小人,竟只為這等蠅頭小利……”
他一臉痛心之色。
張安世笑的更冷:“倘若他的家主,但凡當(dāng)真似你們口中所言的那樣,樂善好施,心懷仁義,哪怕讓這周福一日可以吃三頓,三日能有一頓肉吃,他又何至于羨慕直隸?所以說到底,真正無恥之尤的人,恰恰是你這樣的人!自己錦衣玉食,卻教別人吃糠咽菜。朝廷征那么一點稅,你們便嗷嗷叫,可周福這樣的人,不過是盼著吃好一些,你們便立即罵人無恥!
“你這般的人,話比任何人都說得漂亮,實則卻不過是一條只會說漂亮話,滿口道義的瘋?cè)选H缃,到了這個地步,你放心,接下來還有更無恥的事等著你。”
老人勃然大怒,卻還想說什么,張安世卻在此時道:“此等奸賊,怎么還讓他站著說話?”
此言一出,押送的校尉方才醒悟,有人自這老人的腳后跟狠狠一踹,這老人吃痛,啪嗒一下便跪下去,他慘呼一聲。
張安世對這慘呼充耳不聞,卻朝朱棣抱手道:“陛下,臣不辱使命,人已限期拿獲!
朱棣背著手,凝視著這老人道:“朕最后問一次,爾為何人?”
老人嚎叫著,雖只被人踹一腳,卻好像錐心之痛一般,齜牙咧嘴,良久,他才道:“鄙姓吳!
張安世還在繼續(xù)聆聽著,倒也想知此人的來歷。
可朱棣聽罷,卻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道:“江右吳氏?”
老人閉上眼睛,露出悲苦之色,道:“是也!
朱棣道:“朕萬萬不曾料到,作亂者竟是爾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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