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慢悠悠地坐下,繼續(xù)看著姚廣孝,道:“荒唐?如何荒唐?”
姚廣孝道:“我并非醫(yī)戶,你自然知道的!
縣令便問身邊的書吏:“他說他不是醫(yī)戶。”
書吏一本正經地道:“查過了,果然是出逃的那幾個醫(yī)戶之一,是一個叫張燁的,二十七歲,聽聞縣里征醫(yī)戶,竟是連夜逃了,縣尊,你瞧,黃冊里有呢!學生可以去查,此人臉上有一顆痣,短須,身材高大,幸賴縣尊明察秋毫,如若不然,真讓他扮作和尚跑了去!
縣令微笑著道:“此人年紀幾何?”
一旁的縣尉道:“這一看就是二十七歲的男兒,可不就是他嗎?縣尊,不必和他啰嗦了,他再不承認,便立即用刑,他本就是逃戶,還有什么好說的?打死了也就這般!
眾差役一個個麻木地叉手站在一旁,這樣的事,他們已經習慣了。
現(xiàn)在縣里的壓力很大,又要征醫(yī)戶,又要征錢糧,且鼠疫已有散布的跡象,到時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縣令便笑著看向姚廣孝道:“你瞧,這不是本縣一人說的,現(xiàn)在人人都指認你是出逃的醫(yī)戶張燁。”
“張燁,你到現(xiàn)在還抵死不認,看來是渾身癢了,來人……”
“別打,別打!币V孝立即慫了,他怕挨打,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小僧不會治病!
“本縣說你會治,你便會治!笨h令拂袖起身,瞪了姚廣孝一眼,接著道:“如此正好,總算是湊得差不多了,將人押起來!
“咳咳……”姚廣孝猛地咳嗽了兩聲,接著道:“我病了!
差役們卻是沒理他,拖拽著姚廣孝便走。
姚廣孝終于提高了幾分聲調道:“你可欺人,可上天能欺嗎?”
縣令顯然對此充耳不聞,他甚至連話都懶得繼續(xù)跟姚廣孝說,只一揮手,算是斷下了這糊涂案子。
等走給押走,縣令這才又坐了下去,隨即將縣尉和書吏都召到了面前,道:“蹇公那邊的差,也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錢糧和醫(yī)戶也都充足,劉縣尉,你明日便押解醫(yī)戶和錢糧去府城,噢,對啦……”
他此時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來,便又站起來,對書吏道:“去取筆墨來!
書吏取了筆墨。
縣令便取鎮(zhèn)紙壓著紙,提筆,略一沉吟,道:“蹇公最愛行書,上一次夸我的行書不錯,這幾日我愈發(fā)勤加苦練,又有幾分長進,劉縣尉,你到了府城,將我這行書奉上,就說是我請蹇公斧正!
劉縣尉便堆笑著道:“下官也正好欣賞縣尊的墨寶!
縣令只一笑:“該寫什么好呢?”
書吏道:“縣尊不如賦詩一首?”
“哎。”縣令搖頭道:“一時情急,怎寫得出好詩詞,反是獻丑。做詩講究的是妙手偶得,還是借鑒前人的詩作吧!
劉縣尉和書吏紛紛說好。
縣令想了想,終于開始提筆落下,極用心地在這一塵不染的白紙上寫下一行字。
書吏則在一旁念誦:“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接著又念:“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劉縣尉夸獎道:“此李紳的憫農詩二首,流傳迄今,雖看似平常,實則卻是飽含深意,下官也愛此二詩,不曾料想原來縣尊也喜歡。”
縣令淡淡一笑,似帶著幾分感慨道:“蹇公愛民如子,我寧國府,更是在蹇公的治理之下,已有政通人和的跡象,春耕在即了嘛,本縣拿此詩相贈,一則是向蹇公表明絕不敢耽誤農時的決心,要催促縣里的農耕。另一則嘛,也是投蹇公所好,百姓們苦啊,我等為官一方,便是一地父母,豈可等閑視之!
說罷,他輕描淡寫地蓋上自己的小章,將墨寶吹了吹,交給劉縣尉,邊道:“不要事先裝裱,就這樣送去,若蹇公要帶什么話,一字不漏都要記下!
劉縣尉點頭說是,小心翼翼地將這墨寶貼身藏了。
正在此時,有差役進來道:“耆老周太公求見!
“哎呀!笨h令頓時整了整衣冠,道:“他年紀老邁,本該是本縣親自去探望他,怎勞他老人家親自來,罪過,罪過。快,快請周太公至廨舍,奉茶,奉上好茶來!
說著,再無心公務,如沐春風地去了。
……
姚廣孝覺得越來越難受了,甚至覺得自己已有些呼吸不上來。
他被人關押在了一處棚子里,這棚子里似還有羊糞的味道,令人忍不住作嘔。
他被人粗魯?shù)赝屏诉M去,接著有人給他綁上了繩索,這繩索好像是串起來的,以至于他與其他的人挨在一起,至于那老和尚,卻不知去了哪里。
他咳嗽著,黑暗之中,他看不起事物,卻聽到許多呼吸聲,有人關切地道:“你病了?”
姚廣孝輕聲道:“咳咳……你們也是醫(yī)戶吧,可瞧出小僧是什么病嗎?”
黑暗中的人沉默,半晌,其中一個人道:“在這里的,哪有什么醫(yī)戶啊,俺是一個廚子,可不會瞧病!
姚廣孝:“……”
另一個道:“我……我挑著大糞……好端端的……就被抓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倒是之前那廚子道:“哎,俺就曉得,這縣里的醫(yī)戶,但凡是真能治病的,哪一個沒幾個錢?就算不開醫(yī)館坐堂,至不濟,也會被人聘去。他們手里有錢,怎么肯去應征?塞給縣里的差役一點銀子,那縣里的人可不就將我們抓去充數(shù)嗎?”
說著,他的聲音里顯出幾分著急:“我……我該怎么辦?我出來給店里采買肉菜,走一半被抓了來,東家還等我去給客人們燒菜呢!
隱隱之中,卻是有人哭了,邊哭邊道:“我是去給我娘抓藥的,走一半,見我提著藥,就說我是醫(yī)戶,然后我就別抓來這里了!
姚廣孝張了張口,卻覺得喉嚨難受得很,下意識地道:“水,水……”
有人道:“這兒沒有水……”
倒是有人好心,這棚子管得并不嚴實,有人便拼命伸出一只手去,想辦法接了一些夜露,而后拿手放進姚廣孝的嘴里,讓姚廣孝舔舐了幾口。
這人關心道:“好些了嗎?”
姚廣孝只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便有人訝異地道:“沒想到來的竟是個僧人,僧人……我……我們該怎么辦?你求一求佛爺,保佑我們平安吧!
姚廣孝嘆息一聲,輕聲道:“佛不渡無緣之人!
便有人急切地道:“我們有緣,有緣的,平日里,我們都供菩薩和佛祖的!
姚廣孝沒有憤恨,只覺得可笑,倒是平靜地道:“說了不渡便不渡,它若渡你,爾等何至有今日?”
“可能是俺們上輩子造了孽吧。”有人怯怯地道。
姚廣孝沒有再接他們的話,他開始念經,只是他的聲音越顯虛弱。
到了次日。
劉縣尉便帶著差役押解他們出發(fā)。
醫(yī)戶們,一個個就像牲口一般,被繩子綁成一串,差役們按著腰間的刀,或拿戒尺,催促著成行。
姚廣孝搖搖晃晃,從被抓起來,便沒有再吃過什么東西,此時更是饑饉難耐。
有人哀求地對官差道:“行行好,給口吃的,吃飽了上路。”
官差斜眼道:“那可沒有。到了府城,自然有吃的,若是人人都要張口,這得糟踐多少米?”
行了十數(shù)里地,有人噗通一聲倒下。
眾人頓時驚呼。
劉縣尉露出不喜之色,差役們便忙試了試此人,道:“沒脈搏了,怕是病死了!
于是熟稔地解了綁,將尸首拋到了路邊,又繼續(xù)催促成行。
路上,又一個孩子模樣的人,走不動了,死也不肯再走。
差役便提著戒尺,狠狠地打了一頓,少年被打德遍體鱗傷,嚎哭起來。
眾人便都道:“算了,放了他吧,求你們放了他吧!
那一個個人,眼中都帶著憐惜和哀求,劉縣尉的眼睛卻是看向別處。
其他的差役便惡狠狠地道:“這刁民故意如此,便是想逃!放了?哼,若是放了,到時吃罪的是我們!
于是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最后那少年嚎哭著哀叫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我走,我走……”
一個差役還不解恨,舉起戒尺,狠狠地朝他腦袋砸去,少年悶哼一聲,直接躺倒,再也不動了。
劉縣尉這才打馬過來,瞪了這差役一眼,怒喝道:“怎的下這樣的手?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這都是你們的衣食父母,即便有兇頑的,卻也不可害了性命!
差役們便紛紛求饒。
劉縣尉便淡淡地道:“不可有下次。”
如此一來,所有的醫(yī)戶們便都老實了,即便是饑腸轆轆,有的人帶病,卻也依舊咬牙堅持,絕不敢再有半點松懈。
一路上,小解的時候,突然又有幾個年輕力壯的,猛地竄向了官道不遠的山澗。只一溜煙的功夫,便都遁入了那林莽之中,很快就看不到一點蹤跡。
原來這幾人早就悄悄地解開了繩索,等待著時機,覷見機會準備著逃呢。
官差們急匆匆的追了,顯然最后是追不上的,只好氣憤地罵罵咧咧地回來。
劉縣尉更是大怒,冷哼一聲道:“回頭查一查他們的底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官差們也紛紛叫罵不絕。
這一路,又有幾人支撐不住,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突的捂著自己的心口,身子倒地,猛然抽搐。
見他如此,官差便只好不理會他了。
姚廣孝不再給人超度念經了,低垂著頭,只拼命地隨著人走。不知走了多久,幾度要昏厥,到了天色將晚的時候,終于到了府城。
那劉縣尉立即往日照磨所去辦移文,領著他們,自有人清點。
一算數(shù)目,這一批醫(yī)戶是三十九人。
辦移文的司吏看著這劉縣尉,笑著道:“劉縣尉,你倒是掐準了數(shù)目,府里要三十九人,你當真送了三十九人來,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劉縣尉心頭得意洋洋,又努力地擺出一副謙虛的樣子道:“府里的命令,怎敢懈怠,其實來的時候,是四十七人,不過中途損耗了一些,縣尊料事如神,早就猜到不能掐著數(shù)目送的,總要多預備一些,你瞧,這就派上了用場了!
司吏也沒多問,道:“他們怎么面有菜色?”
劉縣尉道:“誰說有菜色?分明他們沿途都吃得飽飽的,來時我們可是挑著兩石米,二十斤肉來的。”
司吏便沒有再繼續(xù)多問,很快辦了移文,劉縣尉則熟稔地送了一塊碎銀給這司吏,笑著道:“喝茶啊!
司吏只點頭:“在府城里別逗留,近來出了幾個病患,不過也不知是不是鼠疫!
劉縣尉猛地嚇了一跳,連臉色都一下子白了幾分,帶著幾分驚恐道:“還真有鼠疫……”
“你以為呢?”
劉縣尉頓時感覺渾身毛骨悚然起來,道:“還以為是巧立名目……”
后頭的話,他沒有說下去,匆匆?guī)е吮阕吡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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