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漢王來請老夫,老夫本不愿理外間俗事,只是想到自己行將就木,不禁思來已數(shù)十年不曾見陛下了,這才來見。今日能見陛下有此龍馬精神,便也知足了。”
朱棣一時無言,心頭不自覺地溢出一絲心酸。
只有漢王朱高煦,心里已是心花怒放,長臉的時候來了……
他連忙對朱棣道:“父皇,李先生這樣的大賢,兒臣是費(fèi)盡苦心才尋回來的……”
朱棣沒心思聽朱高煦的話,只是下意識的點(diǎn)頭,隨口道:“有勞你了,不想你也有識人之明。”
朱高煦心里狂喜,連忙道:“兒臣自幼聆聽父皇教誨,豈會到了今日,還不曉得長進(jìn)!
他心里舒坦了,感覺自己雙腳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今日也算是立了一樁大功了,以后父皇對他必定刮目相看。
朱棣不關(guān)心漢王的心思,卻擔(dān)心地看向李希顏,道:“先生……口里所說的心疾是什么,能否告知嗎?何況,先生這樣的大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有什么事,能讓先生如此呢?”
此言一出。
百官之中的胡儼,已開始身子默默地往同僚的身體后頭縮了。
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咋了。
自己好像干什么都會得罪人,就算自己什么都沒干,也總能招來無妄之災(zāi)。
百思不得其解!
“哎……”此時,似乎一下子說到了李希顏的心事,他長長的嘆了一聲。
其實(shí)朱棣不提還好。
李希顏在各種思想斗爭之后,其實(shí)已經(jīng)暫時放下了那些讓自己癲狂的事了。
可現(xiàn)在朱棣偏要提,李希顏便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跳加快,氣血開始上涌了。
他臉騰的一下就紅了,聲調(diào)也不自覺地提了起來:“什么大才,臣老朽之人,哪里有什么才干啊,咳咳……咳咳……”
朱棣大驚:“先生這是何意?”
李希顏這時候,眼眶里濕潤了,他搖頭,突然開始捶打自己的心口。
一見如此,朱棣和百官就更吃驚了。
這是怎么了?
剛才還好好的!
怎么這轉(zhuǎn)眼之間……
“先生,先生……”
李希顏想張口說話,可說不出,好像情緒又開始崩潰了,繼續(xù)捶打自己的心口。
朱棣大驚:“御醫(yī),御醫(yī)……”
百官更是竊竊私語。
“先生這是咋了?不會家中出了什么事吧?”
“這等高士,有什么事,能將他逼到這樣的地步?”
“他不會也花了三千五百兩……買了那書吧?”
“什么,你花了三千五百兩?”
“你花了多少?”
“一千三……”
“哈哈……我只花了五百八十兩……”
于是,又崩潰了一個。
面對此情此景,人群里的胡儼,臉色慘然。
他又開始面色潮紅,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胡儼隱隱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就是上一次……
早知如此……悔不該啊……
胡儼默默低著腦袋,像做賊似的。
他沒想到,自己堂堂大儒,國子監(jiān)祭酒,要如過街老鼠一般。
張安世看得美滋滋的,原以為這講課會很無聊,沒想到……居然還有樂子看。
張安世眼睛一瞥。
果然看到坐在那兒的朱瞻基,也是看得津津有味,眼睛一眨也不眨。
“張安世……張安世……”
張安世頓時回神,他正待要上前。
而這個時候,李希顏突然咳嗽,之后才幽幽地道:“不必叫御醫(yī),不必啦……咳咳……咳咳……哎……臣……臣……是撞了鬼了啊!
胡儼:“……”
一聽有鬼,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可見這個世上,八卦者還是極多的,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盡是如此。
朱棣臉色大變,繃著臉道:“怎么,先生見了鬼?”
李希顏落下了滾燙的淚來,又似抽風(fēng)箱一般拼命地呼吸了幾下,才勉強(qiáng)讓自己崩潰的情緒平靜了一些,這才接著道:“敢問陛下,一加一個一,是幾?”
朱棣想也不想就道:“一個加一個,自然是二了!
李希顏痛苦地道:“如果是三呢?”
朱棣不明所以,直接道:“朕還是不明白!
“就說算數(shù),臣學(xué)過許多算術(shù),這算術(shù)之學(xué),其根本就在于一加一為二,那么倘若一加一乃是三,這意味著什么?”
說到這里,李希顏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又道:“這就意味著,臣平生所學(xué),可能都是錯的,臣讀書萬卷,這萬卷書,統(tǒng)統(tǒng)無用了!
是的,這才是李希顏痛苦的緣由。
當(dāng)學(xué)問的根基動搖,那么建立在這根基上頭的所有上層建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無根之木,一切都可能推倒重來。
這更意味著,博學(xué)的李希顏……這輩子隱居在家,苦心研學(xué),所學(xué)的知識,統(tǒng)統(tǒng)都被推翻了。
這對于李希顏而言,是何其可怕的事。
若是四十年前,他察覺到這一點(diǎn),可能會和楊士奇一樣,雖然也會瞎琢磨,覺得匪夷所思,但至少他會振奮精神,孜孜不倦地去求證。
若是二十年前,他察覺到了這一點(diǎn),可能會像胡儼那樣,雖然痛苦,會輾轉(zhuǎn)難眠,會如鯁在喉,可畢竟……他終究可以收拾心情,慢慢地去探索。
可現(xiàn)在……他已垂垂老矣,風(fēng)燭殘年,一切都已遲了!
幾日之前,他回顧自己的一生,或許還頗為自得,做過帝師,做過許多的學(xué)問,不敢說才冠古今,卻也頗有成就,這輩子是值了。
可現(xiàn)在的他,只有絕望。
可怕的是……胡儼說的那兩句話,若是庸人聽來,可能并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
唯獨(dú)是李希顏這樣真正博學(xué)多才,而且一輩子都將心思撲在了學(xué)問上的人,才一聽之下,立即就能察覺出一個可怕的疑問。
而這些疑問,他此生已經(jīng)找不到答案了,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痛苦的事呢?
朱棣大抵也明白了李希顏的意思:“那么先生的意思……”
李希顏痛苦地道:“老夫不配做先生,也不配為人師表,普天之下,真正高才者,唯胡儼也!
此言一出。
頓時滿殿嘩然了。
胡儼:“……”
解縉立馬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向胡儼。
這胡儼……又在使什么手段?
其他百官,個個臉色怪異。
他們確實(shí)認(rèn)為胡儼是個極有才華的人。
可是……倘若說什么普天之下,真正高才之人只有一個胡儼,這就讓很多人不服氣了。
于是,眾人又竊竊私語起來。
胡儼的臉色更難看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剝了殼的雞蛋,整個人都要窒息了。
這幾日,他本就身子很不好,可謂是廢寢忘食,其實(shí)身體狀況,比這李希顏也好不到哪里去。
現(xiàn)在李希顏的一番話,就如同一記悶捶一般,直接讓他眼前一黑,這造的是什么孽!
但是,終究有些事是想躲,也躲不成的。
聽罷……他好像是上刑場一般,慢吞吞地站了出來。
朱棣側(cè)目,看一眼胡儼。
而李希顏又開始捶胸跌足。
胡儼小心翼翼地道:“李公……學(xué)生……學(xué)生……”
李希顏一見到胡儼,真的是一股無名業(yè)火就要蹦出來。
說實(shí)話,沒有胡儼這個家伙,他覺得自己一定能壽終正寢,做一個快樂愚人,有何不可?
結(jié)果,他好好的過著剩下的日子……這廝竟跑來……
眼看著李希顏呼吸越來越急促。
胡儼苦著臉,連忙道:“李公……李公……這……這怪不得我呀。我也是道聽途說的,內(nèi)心實(shí)在無法平靜,想到李公高才,所以才冒昧求教……李公,李公……”
說罷,胡儼一下子沖上去,將李希顏抱住。
朱棣勃然大怒:“胡儼,你做了什么?”
“臣……臣……”胡儼覺得,自己很難向朱棣解釋。
其實(shí)胡儼自己也覺得差不多要崩潰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啊,若不是家里窮,他胡儼寧愿學(xué)李希顏,狗才做你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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