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拱手道:“多謝梁老先生大人大量,不與晚輩計較!
蘇轍突然站出來道:“在下冒昧問一句,這瓶中水是可以隨便更換嗎?”
“當(dāng)然是不能的!
張斐搖搖頭,道:“這一點可以從朝廷立法來解釋,其實每一年都會發(fā)生很多令律法無所適從的案件,但朝廷是絕不會因為某一個單一的案件,而去修改相應(yīng)的律法,只有當(dāng)民間出現(xiàn)大規(guī)模且屬同一類的案件,朝廷才會認(rèn)真考慮這條律例是否要修改或者是否要完善。這是為什么?”
蔡卞立刻答道:“因為法是源于共識。”
“說得非常對。”
張斐給了他一個贊賞的眼神,“因為法是源于共識,如果你要修法,你也必須基于共識。也許某個被告,在一件案子中,因為條例的規(guī)定,而受到不公的待遇,但如果這只是個例,是無法動搖整條律例,最多也只能以德出罪。
因為法是基于共識,如果因為一個人的不公,去破壞這個共識,可能就會有更多人因此蒙受不白之冤。
身為主審官,不應(yīng)該因某一個案例,就去輕易質(zhì)疑整條律例,因為個人主觀感受與人們的共識,是可能出現(xiàn)偏差的,只有當(dāng)此類案件出現(xiàn)群發(fā)效應(yīng)時,那就必須考慮到這條律例的適用性。
而這就是立法的原則之一,將來如果你們有機會參與立法,就一定要考慮這一點!
大家聽得是頻頻點頭,不僅僅是學(xué)生,在場所有人,心里對法制之法的印象也變得更加深刻。
尤其是這個“共識”。
這也是張斐第一回 用法制之法的理念,去解釋立法原則。
蘇轍突然又問道:“既然不能輕易的調(diào)換里面的水,那能不能在里面添加油鹽醬醋?”
你們在討論什么?
做菜嗎?
大家對于蘇轍這個問題,感到莫名其妙。
但張斐是心如明鏡,搖頭笑道:“最好是不要!
最好不要?
那不就是可以么?
這怎么行?
大家又是疑惑地看著張斐。
蘇轍道:“可是張庭長就經(jīng)常往里面添加油鹽醬醋,改變其中滋味。”
張斐笑道:“蘇檢察長指的是,我對律例給出的原則和解釋吧?”
蘇轍點點頭道:“正是!
“這是一個好問題。”
張斐笑著點點頭,“我也知道,很多人對于這一點感到非常不滿。首先,當(dāng)然不能隨便添加油鹽醬醋,去改變其中味道,所以朝廷對此是非常謹(jǐn)慎的,普天之下,唯有我這個大庭長有此權(quán)力,而原因就是我發(fā)表了法制之法的理念,河中府的皇庭,也是基于這個理念建立起來的。
其次,這些原則和解釋,也是必須經(jīng)過審刑院、檢察院、刑部、大理寺的審核,才能夠?qū)懭搿端涡探y(tǒng)》,我并沒有言出法隨的權(quán)力。
最后,一旦這些解釋和原則成為成文律例,我也必須要遵守,嚴(yán)格執(zhí)行,不得再更改,因為所有的解釋和原則,都將束于此瓶中,雖然它的味道有些變化,它的形狀是沒有發(fā)生變化的!
說著,他看向蘇轍,“蘇檢察長還有其它問題嗎?”
蘇轍笑道:“多謝張庭長解惑!
“不謝!
張斐微笑地點點頭,又拿起那個瓶子來,“你們認(rèn)為這瓶子是透明的好,還是不透明的好?”
這個問題,又把大家給問懵了過去。
呂公孺、范鎮(zhèn)他們也是面面相覷。
透明是什么,不透明又是什么。
你到底在問什么?
四小金剛雖然也有些不能理解,但他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張斐等得片刻,又看向后面的士大夫,見他們也是一頭霧水,他沉吟少許,又問道:“如果這個瓶子不透明,只有裝水的人知道,這是什么律法思想!
蔡卞突然眼中一亮,道:“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不錯!”
張斐欣慰地點點頭,又問道:“那你們現(xiàn)在認(rèn)為,是透明好,還是不透明好?”
“當(dāng)然透明好。”
上官均突然道。
張斐問道:“為什么?”
上官均道:“其實在春秋之時,子產(chǎn)《鑄刑書》就已經(jīng)打破了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的主張,之后代代有成文法書,并且更加詳細(xì),自然是透明的好,否則的話,也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葉祖恰卻質(zhì)疑道:“此言差矣,雖有成文法書,但其中諸多條例是模糊不清的,如律例中的‘謂律令無條,理不可為者’,是既沒有明確犯罪行為,又未明確懲罰。這不還是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張斐又看向葉祖恰,“葉祖恰,那你怎么看這個透明問題?”
葉祖恰道:“我認(rèn)為這個主張并沒有錯,而在唐律中對此也有詳細(xì)的解釋,觸類弘多,金科玉條,包羅難盡。若無此條律例,很多不當(dāng)行為就不能判對方有罪,比如說那些潑皮無賴,去刁難店家,他一不打人,二不偷盜,就是門前胡攪蠻纏,你就沒有辦法判他有罪!
上官均立刻道:“但這也有可能,導(dǎo)致主審官借用這條律法,徇私枉法,以公謀私,什么都沒有,那就是主審官說了算!
葉祖恰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到底律例是無法包羅所有的犯罪行為,若由主審官來臨時定罪,豈不是破瓶取水,這有違法制之法的共識!
上官均道:“但是從最初的不公布律法,到如今有成文的律例,并且解釋的愈發(fā)詳細(xì),這是一種進(jìn)步,而非是一種退步,自然是透明的好!
這四小金剛都是天賦極高,他跟在張斐身邊這么久,對于許多問題,已經(jīng)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們二人的爭論,也引發(fā)了在場所有人的思考。
但是思考來,思考去,也沒有答案,覺得兩人說得都很有道理。
漸漸的,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張斐,就連葉祖恰和上官均都停止了爭論。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其實你們二人說得都有道理,而且你們二人的論點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都認(rèn)為透明的好,只是沒法做到而已,現(xiàn)實也不允許。但是我們得朝著這個目標(biāo)前進(jìn),對不對?”
大家齊齊點點頭。
張斐又舉起那個瓶子,“你們能不能看到這里面的水?”
大家搖搖頭。
張斐又問道:“那你們能不能看到這個瓶子?”
大家齊齊點頭。
張斐道:“方才我們已經(jīng)說明,是得以水為主,還是以瓶為主?”
“瓶!
“而瓶代表著什么?”
“法制之法!
“不錯,所以法制之法的一大關(guān)鍵,就是讓大家都能看清楚這個瓶子!
張斐道:“這就是為什么,皇庭一直追求公開審判,即便冷得是筆都拿不起,就是為了讓大家看到這個瓶子,這公理自在人心,故此在眾目睽睽之下,是能夠彌補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的一些弊端!
這一番話也贏得范鎮(zhèn)、蘇轍、呂公孺的點頭認(rèn)同。
簡單來說,就是用透明的制度,去彌補不透明的法律。
其實作為來自千年后的律師,當(dāng)然是希望杜絕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的現(xiàn)象,這是大部分法律界人士所追求的,但往往拋開現(xiàn)實去談理想,那等于就是在耍流氓。
你認(rèn)為的好不一定適合大家,而你認(rèn)為的壞也許非常適合大家。
在律法界,這個人理想是不能凌駕共識之上,而共識往往又是基于現(xiàn)實的需求。
張斐是律師出身,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是一個實用主義者,說來也諷刺,他現(xiàn)在的那些家國天下的理想,多半還是被許芷倩所感染,他以前的理想就只是勝訴和賺錢,非常膚淺。
他雖然也不喜歡什么“不應(yīng)得為”等口袋罪,但他也不贊成去廢除這些口袋罪。
因為只要你敢廢除,那街上的潑皮無賴,必將會與日俱增,而皇庭所有的精力都會放在這上面,說不定還處理不好。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是有它的道理和價值所在,尤其是在一個司法欠缺的時代。
“所以,這堂課的內(nèi)容,就是要讓你們記住這個瓶子。”
說著,張斐又偏頭看向李四。
只見李四立刻領(lǐng)著三個仆人來到課堂上,只見他們?nèi)耸忠粋托盤,托盤上放著與張斐手中一模一樣的小瓶子。
張斐笑道:“今日是老師第一天跟他們上課,所以也為你們準(zhǔn)備了一份小禮物,就是這個寶瓶,一人一個,放在自己案前,用來時刻提醒著自己。”
這份禮物,可真是非常別致啊!
但也是一個大驚喜。
學(xué)生們齊聲道:“多謝老師!
第六百一十六章 掌舵人
“下課!”
在將瓶子發(fā)給學(xué)生后,張斐便宣布下課。
方才那個叫做沈青的學(xué)生是滿懷期待地問道:“老師,你還會來跟我們上課么?”
張斐點點頭道:“最近我會經(jīng)常來,因為你們的四位小老師這些天會比較忙!
此話一出,一眾學(xué)生都非常激動、興奮。
這種課上著可真是太有趣,就沒有一個打瞌睡的,全程都是處于亢奮狀態(tài),因為張斐一直在問他們問題,根本就沒有發(fā)呆的時間,不像以前上課,拿著書,搖著頭,一邊瞌睡,一邊念。
這時候外面突然有人言道:“張庭長,我們也在聽課,也是你的學(xué)生,你咋不送我們一個瓶子!
張斐偏頭瞧去,笑道:“等到你們有資格坐在這里面,我就送你們瓶子!
說罷,他便走了下去,又朝著梁友義拱手道:“梁老先生,方才多有得罪,還請你多多包涵!
“哼!”
梁友義揮袖離開了教室。
張斐不禁莞爾。
呂公孺突然笑道:“張庭長果真是名不虛傳,這一堂課也令我等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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