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見他不語,稍稍有些失落道:“怎么?就無話可說呢?”
張斐點點頭道:“司馬大學士教訓的是,是我錯了。”
這一番話確實懟得他無言以對。
尤其是最后一句話,他之前能夠在公堂上抗爭,還真不是律法所允許的,全都是儒家給的。
如果要完全尊法,根據(jù)現(xiàn)有的法律,許遵當時有一百種方式治他。
呂公著也一樣。
為什么給他機會,不就是因為他們都公正廉明,
大公無私,而這都是儒家思想給的。
就這?
司馬光都愣住了,這才剛開始,你別認慫了,那多沒勁。
哥的氣場都已經(jīng)打開了,這收不住啊!
張斐突然認錯,司馬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老對手王安石,是從不認慫的,可以跟他爭到天昏地暗。
很沒勁!
司馬光氣都氣不起來了,很是郁悶道:“你先說說你的看法!
“我不說了!
張斐是直搖頭,“我說了又被你教訓!
司馬光嘖了一聲:“你在公堂之上,不是很能辯嗎?”
張斐道:“公堂之上是講法,講德可不是我擅長的!
司馬光怒其不爭道:“你不知道用法來反駁我的德嗎?”
張斐很是委屈道:“我之前是打算用法來反駁你的德。但問題是……我也不能否認,若沒有儒家道德,我確實上不了公堂爭辯!
司馬光郁悶壞了,這就好似前戲做足,剛剛進入一個來回,突然亮起紅燈……
要命。
司馬光擺擺手道:“你就當老夫沒有說過這一句話!
“。窟能這樣?
“你……”
司馬光深吸一口氣,道:“你就說說你對藏富于民的看法!
張斐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得,“不說。說了又會被你教訓的!
司馬光怒了道:“我就聽聽你看法,有道是,三人行必有我?guī)。我司馬光也不是那么執(zhí)拗的人!
你還不是?張斐眼眸一轉(zhuǎn),道:“我若說了,你不能罵我!
“不罵!
司馬光道:“老夫從不罵人。”
“也不準教訓我!
“不教訓!
司馬光又補充一句道:“你說得不對,我總得糾正你吧?”
張斐傲嬌道:“那也得等我說完再糾正我?”
司馬光好氣好笑道:“今兒老夫才發(fā)現(xiàn),與你討論問題,就這么費勁!
張斐辯解道:“司馬大學士你博覽群書,學識淵博,我就讀過一本《宋刑統(tǒng)》,當……當然費勁啊!”
司馬光在這一刻,無比懷念王安石,道:“行行行,你說,等你說完,我再糾正你。”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說!”
“哎!”
張斐點點頭,這才言道:“司馬大學士的藏富于民,就是寄望于將財富集中在那些深受儒家教育,有道德,有責任的人手中。但問題就在于道德是無法組建起一個國家……”
“誰……”
“等我說完。”
張斐立刻道。
司馬光放下手來,“那你快點說!
“是!
張斐點點頭,道:“這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國家一定是建立在律法上面的,雖然立法思想是脫胎于道德,但既然已經(jīng)脫了,那就得分清楚。而司馬大學士之前說我以偏概全,其實最以偏概全的,就是以偏概全自己。”
“你……”
“我還沒有說完!
“……你說!
張斐又道:“就法律而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是不能用害群之馬和以偏概全來作為理由的。
方才司馬大學士提到地主過得不好,百姓過得更苦,是這么回事?蔀槭裁磿@樣?主要不是說朝廷不講道德,而是說朝廷不遵守律法。
可見輕徭薄賦,藏富于民,是一定要基于律法之上
,而不能說基于道德之上。因為道德是個人自我約束,而律法是公權(quán)約束個人。
司馬大學士就不可能做得到,將財富都集中在那些有德之人手中,有一個韋愚山,就一定會有第二個。這純粹就是在賭,個人利益可以賭,但是國家利益是萬不能這么做的,我方才引用宋襄公的故事,其實也就是想說明這一點,國家建設,是必須要有章法的!
司馬光問道:“你說完了沒?”
張斐道:“差也差不多,我只是想說,律法已經(jīng)給予那些人特權(quán),還要違法,就很過分了,應該嚴懲。”
司馬光直點頭,道:“你方才說道德是個人約束,律法是公權(quán)約束!
張斐點點頭。
司馬光又問道:“那我問你,是人在法上,還是法在人上?”
張斐不做聲了。
司馬光道:“你若不將個人約束好,誰還講法。那些人偷稅漏稅,我比你更清楚,我也想讓他們交稅,可你若用法去約束他們,我告訴你,不是人沒了,而是法沒了。
那王介甫變法,是必然要失敗的。
若想要治國,唯有重視儒家教育,培養(yǎng)出一批如范公、包公一樣的君子之臣,如此才能制止這種現(xiàn)象,可見這德要比法重要!
人治還是法治?
人治。
那是人重要,還是法重要?
肯定是人重要。
如今的法,就是一個橡皮泥,什么形狀,是得看什么人捏。
碰到許遵。
起飛!
碰到王鴻。
完蛋!
就這么簡單。
不愧是寫寫資治通鑒的男人,看得可真是透徹!在這一點上,他確實要勝過王安石啊。張斐眼眸一轉(zhuǎn),是直點頭道:“對對對!司馬大學士教訓的是,唉……我這都是吃了沒讀書的虧!”
司馬光笑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我沒有看過別的書,就看過一本宋刑統(tǒng),所以老是產(chǎn)生錯覺,總認為這法在人上。導致很多事情,我就總是想不明白,不交稅就違法,違法就得受懲罰,多么簡單的一件事,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原來如此!
司馬光打趣道:“這就是你老是闖禍的原因!
“這么一想,還真的是!
張斐連連點頭,又道:“司馬大學士也不愧是翰林學士,這一番解釋,張斐是茅塞頓開,若朝中大臣人人都如范公一樣,那么上至君主,下至百姓,都不敢做出違反道德之事,天下太平矣!
司馬光撫須笑道:“孺子可教也!
就是這么回事。
如果當官的都是范仲淹,真不需要變法,天下自然太平。
由此,也可以推論出他們藏富于民的理論依據(jù)是什么,如果財富都集中在如范仲淹這種君子手中,那絕對是沒有問題的,國家也絕逼長治久安。
基于這一點,這民肯定也不是指普通百姓,而是指那些鄉(xiāng)紳地主,因為普通百姓沒讀過書,也不懂得忠孝禮義廉恥,怎么可能成為范仲淹。
“不對呀!”
張斐突然又好似想到了什么。
司馬光問道:“什么不對?”
張斐撓著頭道:“方才是說問題是出在人在法上,那就還是法的問題,那么解決的方式不應該是將它變成法在人上嗎?”
司馬光神色猛地一變。
張斐并未注意到,撓著頭,自顧言道:“如果說培養(yǎng)一批如范公的一樣臣子,人人謹守道德,那么上至君主,下至百姓,都不敢輕易違反道德。
可是……這守德比尊法要難
多了,欠錢不還,不一定違法,但一定是違反道德。如果朝中大臣都尊法的話,那是不是可以說……”
說到這里,他偷偷瞄了一眼司馬光。
只見司馬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見他瞟來,立刻道:“你倒是說下去。
張斐嘿嘿道:“我讀書讀的少,還望司馬大學士能為我解惑?”
“行了!這回你贏了!
司馬光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慢悠悠地往外面走去,感嘆道:“妙言至徑,大道至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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