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無奈地解釋道:“我也想多問幾句,但咱們的目的不是讓韋愚山死,目前的情形來看,已經(jīng)能夠達到我們的目的,多問一句,我都怕問出問題來。你看范司諫,方才坐在這里,連聲都不出,完全放棄韋愚山,真的會收不住的!
許芷倩哼了一聲,但也沒有做聲。
她身為許遵的女兒,也知道,有些事就是那么無奈,但姐就是不爽,她也是藏不住的,身邊就張斐一個人,只有說說張斐,來解解氣。
范純?nèi)试径家呀?jīng)準(zhǔn)備認輸了,一見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是立刻站起身來:“主審官,事實已經(jīng)證明,王知縣并未收受韋愚山任何賄賂,而且為官正直,組織鄉(xiāng)民富紳,興修水利,修建道路,雖然在耿明一案中,王知縣確實有疏忽的情況,但絕不是為了包庇韋愚山,我以為最多也只能判其失出人罪!
張斐趕忙起身道:“范司諫,這么嚴(yán)重的貪污受賄,你竟然還說他為官正直,還是說你們諫官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是不同于常識的!
不同于常識?你說我就算了,還將我們諫官一塊給諷刺了。
范純?nèi)食撩嫉溃骸斑望你能夠放尊重一些!
張斐忙道:“抱歉!我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別的意思!
范純?nèi)室膊桓嬢^這些,質(zhì)問道:“方才韋愚山已經(jīng)說明,他從未賄賂王知縣,你也拿不出證據(jù)來,這嚴(yán)重的貪污受賄又從何說起?”
張斐笑道:“律法都沒有規(guī)定,非得塞錢,才叫貪污受賄!
趙抃都急了,于是問道:“張三,你就別故弄玄虛,若有證據(jù)就拿出來!
張斐道:“其實方才韋愚山已經(jīng)說得非常明白,他的確沒有拿錢去賄賂王鴻,至少我也找不出證據(jù)來,但是王知縣每回需要錢興修水利,修建道路時,他都會主動捐錢,而且算起來,也是不少的。”
此話一出,全場都是一臉懵逼。
這是好事!
興修水利、修建道路,這都是有利于國家百姓的事。
司馬光、文彥博是面面相覷,也不明白這其中有什么毛病。
藏富于民,指得這一點,雖然這個‘民’差點意思,但官員做法沒毛病。
趙抃更是直接道:“這是有利于國家建設(shè),乃是好事一件,何來的貪污受賄!
張斐問道:“主審官可有想過,為何韋愚山愿意主動捐錢給王知縣!
趙抃道:“方才韋愚山不是說了嗎,他很欣賞王知縣辦事作風(fēng)!
張斐笑道:“也許有這方面原因,但如果王知縣也如耿明一樣,我想韋愚山是不可能捐錢給他的!
王安石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撫須呵呵笑道:“這小子答應(yīng)我的事,可真是一件也沒有落下!
呂惠卿點頭道:“甚至還超額完成了!
王安石笑著直點頭。
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則是緊鎖眉頭,他們也漸漸意識到問題所在。
趙抃身為主審官,他得問清楚,不能憑猜:“你到底想說明什么?”
張斐道:“如果王知縣只是單純讓韋愚山這些大地主捐錢,不管是嚇也好,騙也罷,這都是能力的體現(xiàn),哪怕不催繳他們的稅錢,也算是不錯的表現(xiàn)。
有些事實,大家心里都清楚,許多大地主偷稅漏稅,如果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讓他們捐錢出來,這的確是很不錯了。
但是,如果各位仔細看開封縣的農(nóng)稅稅入情況,就會發(fā)現(xiàn),王知縣在稅收方面表現(xiàn)的也非常不錯,這也是他快速升到開封縣知縣的主要原因!
趙抃納悶道:“這不是更好嗎?”
張斐笑問道:“主審官可有仔細看耿明的狀紙!
趙抃點點頭。
張斐道:“應(yīng)該也不難發(fā)現(xiàn),韋愚山偷稅漏稅的田地,是每年都在增加!
趙抃又看了看,點頭道:“確實是每年都在增加。”
張斐道:“相信很多大地主的情況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在耕地不變的情況,雖然每年免稅土地在增加,但是總得稅收卻是不變,或者還在增加,這些稅是從哪里來的?”
范純?nèi)柿⒖痰溃骸澳悴荒芤皂f愚山一戶,來推測其他大地主!
“我是有證據(jù)的。”
張斐手往旁邊一身,一份文案放在他手里,“這就是王鴻擔(dān)任開封縣知縣以來,兩年的稅收情況,以及包括我自己暗中查訪的稅鈔賬目!
范純?nèi)蕟柕溃骸澳氵@稅收賬目是從哪里得來的?”
張斐道:“司理院提供的!
范純?nèi)释蝗幌肫穑谴硭纠碓旱摹?br />
官員內(nèi)部有壞人。
雖然司理院不管財政,但畢竟是在一個體制內(nèi)做事,想弄到這些賬本,肯定還是有辦法的。
但其實是呂惠卿提供的。
呂嘉問還沒有這個能力。
趙抃道:“呈上!
張斐道:“我們暗中派人隨便抽查了,二三四等戶,共計一百五十戶,可以很明顯的發(fā)現(xiàn),他們每年交的稅都在增加,而且都是在田畝數(shù)不增加,且減少的情況下。
司理院提供的賬目情況,與我所查,是完全吻合。
為什么會這樣?就是因為王知縣將那些大地主的田畝稅,幾乎都平攤給了普通農(nóng)戶,其中如耿明這樣的二等戶是漲幅最高的。
因為二等戶有錢,但沒有權(quán)力和地位,而且大家都平攤一些,他們就還能夠忍受住,也不至于鬧事。
而用的手段,方才劉東和耿明都已經(jīng)說得非常明白清楚,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人質(zhì)疑,他們多交的那些錢,到底算什么?”
范純?nèi)实溃骸斑@都是韋愚山干得,與王知縣有何關(guān)系?”
“范司諫先別急。”
張斐笑道:“我這里還有一份文案,哦,也是司理院提供的,是關(guān)于這兩年,開封縣處理的田稅的訴訟。”
許芷倩立刻給他遞上。
張斐拿著文案一揚,“王知縣處理的田稅糾紛,是前任知縣的三倍之多,處罰之力度,也是遠超過前任,經(jīng)常用板子招呼所謂的‘刁民’,鐵面二字,那是當(dāng)之無愧。
但無私呢?可是未必。全都是處罰二三四等戶的,其中涉及一等戶的案例非常少,即便有,判決也都是有利于一等戶的,是無一例外!
說到這里,他將文案遞給過來的文吏,又繼續(xù)說道:“王知縣的升職訣竅很簡單,就是他給予大地主、大鄉(xiāng)紳極大的寬容,任由他們兼并土地,同時又給予二三四等戶非常嚴(yán)厲司法監(jiān)督。
他用所謂的執(zhí)法必嚴(yán),就是迫使二三四等戶分攤了大地主的偷稅漏稅,然后有用懷柔伎倆,贏得那些大地主的好感,當(dāng)他需要錢興修水利,大地主都愿意捐錢,大家是心照不宣。
故此王知縣的政績,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出色’,做了事,還不花朝廷的錢,朝廷不升他升誰。但他真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我也相信王鴻可能真是沒有收過別人的錢。
但我想問各位一句,多少錢是可以買到開封縣知縣的職位?”
院內(nèi)是一片鴉雀無聲。
原來如此!范純?nèi)蔬@才恍然大悟,但他也馬上質(zhì)疑道:“這最多也只能算作王知縣為官不正的左證,而不能算作王知縣貪污受賄的證據(jù)。”
道理大家都聽明白了,但公堂之上,講得還是法律,光憑這一點,你告不了貪污受賄罪,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左證。
張斐笑道:“所以我告得也不是貪污受賄罪,而是故出人罪!
范純?nèi)室粫r語塞。
通常來說,故出人罪都伴隨著貪污受賄,私相授受。
但是,從《宋刑統(tǒng)》的解釋來看,這就不是一個必要條件。
常理是不能替代律文的。
張斐環(huán)目四顧,朗聲道:“母庸置疑,王鴻王知縣絕對是一位能力出眾,擁有豐富審案經(jīng)驗的官員。
而且他在催繳稅收期間,也判決過很多稅收訴訟的案子,他是不可能因為催繳稅收,而忽略了耿明的冤情。
那么就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王知縣他企圖包庇韋愚山。而從汴京律師事務(wù)所耳筆一案,以及劉東的遭遇,也不難看出,他其實是一個慣犯,百姓的確是受迫于大地主,但王鴻卻拿著表面上的證據(jù),駁回百姓的訴訟,可見那個駁回只是王鴻的一種習(xí)慣,這甚至比特殊照顧還要可怕。
他仁政愛民,愛的是大地主、大富紳、大鄉(xiāng)紳,他執(zhí)法嚴(yán)明,嚴(yán)的自耕農(nóng)、小工匠,小市民。
他的愛與恨是如此的矛盾,也導(dǎo)致方才審問的時候,處處充斥著矛盾,讓人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個好官,還是個貪官。但只要將這個‘民’區(qū)分開來,那么一切都能解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韋愚山絕對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他,但他的欣賞,恰恰就是王鴻作惡的證據(jù)。
除非朝廷將‘仁政愛民’、‘藏富于民’寫入《宋刑統(tǒng)》中,并且寫明這個‘民’只指富紳、大地主、鄉(xiāng)紳,否則的話,王鴻絕對犯下了故出人罪!
“殺了這狗官!”
“狗官!”
“要不判這狗官故出人罪,天理何在!”
……
門口的市民突然如瘋了一般,舉臂高呼,歇斯底里,咬牙切齒。
怨氣滔天。
就還是那句話,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真要政績,你狠一點,也行,你一視同仁,對每個人都橫征暴斂,你就是再狠一點,百姓也不會這么生氣。
結(jié)果你還讓低等戶去分攤高等戶的稅收。
這簡直比貪官還可惡。
院內(nèi)則是一片死寂。
唯有王安石盯著對面的司馬光,嘴型一直保持著“藏富于民藏富于民藏富于民”。
氣得司馬光直接將臉偏到一邊去。
可惜王安石只能憋著笑,外面情緒這么高,他也不好意思哈哈大笑。
但此案審下來,他很爽,這筆買賣做得太值了,簡直是超額完成任務(wù)。
趙抃看向范純?nèi)省?br />
范純?nèi)实降撞皇莻職業(yè)耳筆,他也是個官員,外面喊得那么響,他要辯的話,可能會毀了他爹的名譽,關(guān)鍵他是無力反駁這罪名,只能去巧辨,這意義不是很大。
他只是搖搖頭,就坐了回去。
趙抃一拍驚堂木,當(dāng)即宣判,王鴻犯下故出人罪。
第一百九十七章 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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