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吟得知王槿之未死的消息,許是心情?多日陰雨綿綿,好轉一些?。便仰頭以月為名,泣涕橫流,即興賦詩一首。
“名是舊時名,夜闌猶泣荊!
吾少年捧書共讀,青年名滿北朝,意氣風發(fā)?。仿若一切還?在眼前,不變分毫。
如今繁華落盡,背倚樓闌,夜中愁苦凝望舊物,睹物思人……只盼君能安好。
程晚吟用那小瓷片在地上寫著寫著,初始下筆輕快,但?后?面卻越寫越慢,神情?也越來?越彷徨。想到“王槿之幼時病體?支離,喚自?己姐姐”的模樣,忽覺得心中一慟。
“幼年伏枕腕,望月淚盈纓!
第二句大?意是說:
吾思及幼時與表妹同枕而眠,同輦而歸,攜手共進,不免常感嘆世事?無常。
舉頭望月,淚水不知何時已經(jīng)盈眶而出,沾濕了衣襟。
程晚吟寫著,指尖似有千斤之重。寥寥不過數(shù)十筆,她卻中途斷了數(shù)次。致使她每多寫一道筆劃,勁頭便重上幾分,在地面上發(fā)?出刺耳的劃聲。
“姑娘家中可?曾有姐妹?”
程晚吟扔下那染血的瓷片,笑盈盈地含淚望著天?空那盞明月,對著這位唯一能和她說上話的獄卒問道。
獄卒停下手中比劃,看向勾欄中央那位身形單薄、落魄卻不失文?雅傲氣的年邁文?官,腳尖輕挪卻沒有言語——她其實便是右相書謹?shù)娜恕?br />
“我有!
程晚吟將背脊抵在后?方冰冷的墻壁上,攏一攏衣袖。她頭顱微微抬起,看著從窗沿照入牢中的那抹月光,手指輕攏道。
“我有一個同樣出類拔萃的妹妹!
“眾人皆因我名氣太?盛,筆鋒豪放,以至于常常會忽略表妹。然,書謹才學同樣驚人,當年與吾旗鼓相當,處于伯仲之間。初始鋒芒尤勝于我!
“我舉杯對月,無人懂我。但?書謹能懂!
“僅她能懂。”
“她是我的知己,是我的摯友,是最關心我的人。世人皆羨慕她能有個才華橫溢的表姐,卻不知我同樣依賴她至深,故知她步入歧途時也痛不欲生。”
程晚吟搖搖晃晃地又撿起那只染血的瓷片,摸索著那鋒利的邊緣,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人。
“知州大?人還?是看開些?,莫要再起那死志!豹z卒說著,放下賬本?,走到牢房前。
她看著那位端靠在墻壁的頭發(fā)?散亂卻不失灑脫的女人,正欲再言,卻看到了程晚吟那雙清亮堅定的眼神。
“我之言可?傳至今上?”程晚吟掃了她一眼問。
獄卒輕嘆了口氣,頷首道!跋鹿儆掴g,程知州有話不妨直言!
月嬋知對方在當下時局想出去怕是難矣,恐其憂傷,故沒有正面回答。
而牢獄之中,私刑難免,她最多也只能在這諸多勢力中,保這人不被陰私手段害死。其余也無能為力。
畢竟罪臣所呈文?書必定經(jīng)過層層人手查閱觀看,再遞達女帝之手。故若其中有一人執(zhí)權攔下,那便永遠暗無天?日。
這非一位小小獄卒所能決定的。
甚至毫不客氣地說,就連那前些?日子傳到主公?手中的家書,都?是通過眾人之手。知州大?人想要翻案,談何容易?
“我言并無特指!
程晚吟固然也知這話實屬刁難,抬起眼睛,瞟了這位疑似清官陣營所派來?的獄卒一眼,淡淡道。
“將死之語,聽聽罷了!
當程晚吟決定上書諫言時,便已經(jīng)料到如此結局。也知道不會有多少人和她站出來?一起指證皇太?女,自?己獲罪理所當然,卻從未想過自?己錯信了友人。
關入獄牢后?,陸陸續(xù)續(xù)家邸被封,仆從散去,家人流離失所。而和她一起狀告皇女的兩位同僚也被紛紛流放各地,很快客死他鄉(xiāng)。
不到半月,這牢中便已只剩下了自?己。
程晚吟大?抵是猜到了秦婉婷所想,知其要;侍?女,定會對自?己定罪。所以與女兒程千思商定,若是聽聞自?己沉冤得雪,無罪釋放,便送碗白粥。若是聽聞自?己死刑下來?,便送來?一只燒雞。
如是這般,她便自?然曉得了。
其實,程晚吟不明白女帝秦婉婷為何單單只留下了自?己,也不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是否會屈打成招,還?是要給她毒酒一杯?
程晚吟只能這樣漫無天?日的等著判決,惴惴不安地度過每一個時辰。
后?來?在女兒程千思探監(jiān)時,她才得知女帝為何如此反常是因為自?己的夫兒尋上了書謹,相互制約才會如此。
這令程晚吟驚詫半晌。
雖念在幼時情?分,自?知自?己所行危險,故告別一場。但?她卻不曾想過那人與她斷交多年,卻在眾人皆怕惹禍上身、避她三尺時,收留了她的家人。
程晚吟想著,也就跟那位靠在欄桿上的獄卒,如是說道。
“我聽聞女兒說,書謹為了我游走百官之間,茶飯不思,累至吐血。頓覺身上那些?鞭傷又隱隱作痛。其實也不是傷口疼痛,只是心痛。”
“我那時心中不知為何擔憂中卻藏些?許欣喜,只是面上依就淡淡,跟千思說:我寫一封文?書,你帶給她吧。”
程晚吟說這些?并無目的,也就是想要傾訴一下。如人臨死前所言,沒有多少條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