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上混，“穩(wěn)”字永遠排在第一位。身為此道高手，張建強不會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貿然出手。

  他于是等啊等，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足協(xié)大佬們現(xiàn)身之后，才瞅準機會，把準備好的資料遞到每個人的案頭。

  他很清楚，夜不歸宿這種事情可大可小，完全是因時因人而宜。眼前這種一切求穩(wěn)的情況下，即使他把對方形容的屢教不改，罪大惡極，最終的結果依然很可能是“打完決賽再說”。

  于是他再次以退為進，先把全隊的狀況逐一匯報，再用看上去并不帶有主觀色彩的文字，把這兩件事情造成的影響串聯(lián)起來，得出了最終結論。

  若不是這兩件事情干擾軍心，球隊的備戰(zhàn)將會更充分，戰(zhàn)斗力將會更上一個臺階！

  這樣的結論背后，潛臺詞很清楚。

  贏了算是將功補過，輸了就等著背鍋吧！

  如此一來，事情在決賽結果出來之前，看似告一段落了。但如果真這么以為，官場未免太過膚淺，人心實在不夠險惡。

  搞政治斗爭，最重要的就是揪住不放，用各種手段激化矛盾，激怒對手，最終收獲想要的結果。

  想想看，他張建強了為抓人把柄費盡了心思，若是最后結果皆大歡喜，那他這番辛苦豈不白費力氣？

  從這一點上來說，尤墨其實也算個中高手，當年為了揪住老狐貍蘇瑞敏的尾巴，這貨當著一車人的面把堂堂政工干部噴的幾欲吐血，最終讓對方鋌而走險，雙手奉上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這一次呢？

  誰是獵手，誰是獵物？

  第二天下午，訓練場。

  由于決賽安排在洛杉磯玫瑰碗體育場，球隊于是在休息了半天之后，整個下午都花在了旅途上。長達七個小時的舟車勞頓再加上過于興奮帶來的精神消耗，姑娘們個個疲態(tài)盡顯，到了駐地，又因為手續(xù)問題耽誤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等最終安排好房間都已經(jīng)晚上九點過了。

  這種待遇對于客隊來說再正常不過，女足上上下下也沒有抱怨不休，只是原定安排在上午的恢復訓練臨時取消，所有人抓緊時間補充體力。

  下午的訓練受此影響，也沒有什么對抗，主力球員以恢復為主，替補們倒是累的不輕。

  五點不到，訓練結束的哨聲響起，姑娘們列成一隊，等待場邊視察工作的領導們講話。

  尤墨也混在其中，絲毫不覺有恙。

  這貨的身份太特殊，除了球隊中擁有絕對話語權的家伙，其它人即使有意見也不好發(fā)表出來�，F(xiàn)在足協(xié)重要領導幾乎傾巢出動，總局都有大佬過來助陣，他們索性當起了甩手掌柜，一切都看領導的意思。

  領導們自然見多識廣，一個比一個沉的住氣，瞧著最高領導袁偉鳴同志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心下頓時了然。

  維持穩(wěn)定是第一要務！

  領導們在這種時候是最可愛的一群人，個個面帶笑容和藹可親，講話時間也不長，半小時不到就收工了。就在所有人放下心來，覺得之前鬧騰半宿的查房事件已經(jīng)過去，可以安心備戰(zhàn)決賽的時候，意想不到的家伙粉墨登場了。

  張建強的職務在這幫大佬面前實在不夠看，按理說是沒什么話語權的存在，但朝中為官不可能背后無人，他在此時站出來也不單憑著一股惡向膽邊生之類的王霸之氣。

  講話很短，確切說，只是宣布了一項懲罰決定。

  “......由于在重大比賽前夜不歸宿，李娟同志被記過處分一次，罰款100元�！�

  還沒完。

  “......由于涉嫌包庇，溫利容同志被記過處分一次，罰款50元�！�

  “......鑒于兩人之前就有不當言論，兩人的處分不予取消，且須在全體成員面前做出檢查，深刻反省�！�

  其樂融融的氣氛突然變成了批斗大會，巨大的反差讓姑娘們喘不過氣來。領導們顯然早有心理準備，一個個面容肅穆，目光如炬。

  李娟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行為居然會造成這樣的后果！

  她其實已經(jīng)做好當負面典型的心理準備了，甚至就連可能的記過處分她都有想過。最終讓她下了決心的最重要原因，是她不打算再等四年，這次比賽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想再繼續(xù)相思之苦了。

  做出這樣的決定有些艱難，她也很怕自己將來會后悔，但相比于事業(yè)無成，她更擔心自己的六年心血付之一俱！

  她對這支球隊，對這支球隊中可敬可愛的家伙們，都有很深的感情。她不想因為自己的離開帶給她們難以彌補的損失，因此她迫切希望這屆比賽能圓夢，能讓所有人不會因為她的離開而傷感。

  可現(xiàn)在呢？

  因為她的任性，她最要好的朋友不但丟臉，而且要背上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

  而且，如果她奮力反抗，不惜撕破臉皮地討要說法，最終很有可能真的拖垮球隊，把接下來的決賽變成一口黑鍋，壓的所有人一輩子抬不起頭！

  那種代價太大，她實在無法承受，她只能背上恥辱的印記，讓最要好的朋友因為自己的行為而付出巨大代價！

  “身為隊長，我應該第一個在所有人面前做出檢查�！�

  誰也沒想到，第一個開口的居然是孫紋。

  張建強也楞住了，這種狀況對他來說可不算好事，但勇于承擔責任是隊長領導能力的體現(xiàn)，他在此時不但不能打壓，反而需要鼓勵甚至贊許。

  “很好，孫紋同志的思想覺悟值得大家學習�！�

  孫紋臉上無喜無憂，平靜的仿佛一湖秋水，“我做為她們的隊長，沒有及時了解她們的思想動態(tài)，最終沒能在她們犯錯之前及時溝通。這是失職的體現(xiàn)，為了一視同仁，請同樣給予我不能撤銷的記過處分。”

  靠！

  這是干嘛？

  逼宮？

  張建強好容易忍住脫口而出的粗口，小眼睛迅速地在領導那邊轉了一圈，沒有收獲想要的答案后，點點頭道：“孫紋同志的情緒可能有些激動，但是情有可原。一支球隊里有幾個關系很好的朋友很正常，關鍵時刻有為朋友兩肋插刀想法也再正常不過。”

  稍一停頓，語氣加重，“犯錯并不可怕，犯錯之后沒有認識到錯誤，沒有及時改正的想法，以至于影響他人，牽連隊伍，這就不是小問題了。”

  剛想再說些什么，溫利容的快人快語忍不住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是明知道李娟晚上可能不回來的情況下，依然決定幫她打掩護的，因此受到記過處分很正常。我們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什么，也請其它隊友不要再為我們求情了�！�

  這話一出口，氣氛變得更壓抑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姑娘們紛紛扭頭，看看當事人的反應。

  她們看到了尤墨的笑容，看到他仿佛在和李娟說了些什么。

  然后她們聽到了答案。

  “是的，犯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犯錯，或者明知道犯錯，依然決定去做。因此我接受懲罰，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向大家表示歉意�！�

  李娟一開口，氣氛緩和了不少。

  說實話，領導想維穩(wěn)，隊員也不想生事。畢竟比賽打不好球員挨罵居多，當官的一個金蟬脫殼就閃人了，她們走到哪兒都要背負關鍵比賽失利所帶來的陰影與非議。

  瞧著兩位當事人都沒有過激反應，她們的心里踏實了不少。不爽歸不爽，那么多領導看著呢，哪兒有叫板的底氣。

  “不過在我看來，比不知道和明知道更可怕的，是犯錯之后沒有人為你求情，沒有人站出來，擋在你身前�！�

  這話一出口，原本踏實的心又浮了起來，姑娘們一臉擔憂地東瞅西望，結果卻沒有任何讓人心安的答案。

  所有領導，包括馬園安在內，依然肅立一邊，目光如炬。

  張建強也有些不踏實，他的目的是激怒對方，結果到目前為止進展緩慢不說，反而可能引起隊員們同仇敵愾，把他當成惡意滿滿的破壞分子！

  他可不想扣帽子不成反被扣。

  “不，你的觀點有失偏頗。而且這話讓別人來說可以，你的行為拖累了她們，影響了球隊氣氛，破壞了賽前準備工作，你應該深刻反省自己，而不是對她們表示感激。她們幫助你是為了球隊獲得更好的成績，是為了不辜負祖國人民的期望，你卻把它理解成友情......這種想法很危險�！�

  “很危險嗎？”李娟的回應很快，“您是不是覺得，她們應該在知道我夜不歸宿之后，第一時間向領導匯報？”

  張建強瞇起了小眼睛，嘴角有得意的笑容一晃而過，“如果她們真的是為了你好，應該在事前反復勸說，事后及時匯報。她們沒有這樣做是因為思想覺悟不夠高，是需要深刻反省的。”

  面對看似無懈可擊的結論，李娟笑了笑，語氣放緩，“是的，因為我的任性，把她們置于了兩難境地。就像您說的那樣，要么被說成思想覺悟不夠高，要么背上打小報告的名聲......”

  “打小報告？”張建強果斷出聲打斷，提高了音量，“什么叫打小報告？發(fā)現(xiàn)隊友有違反紀律的行為，及時向主管領導匯報那是份內的事情，是思想覺悟的體現(xiàn)。否則就是故意包庇，知情不報！”

  一頂又一頂大帽子蓋了過來，姑娘們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唯獨當事人與她身旁的家伙，依然面帶微笑，仿佛正在進行的是茶余飯后的消遣。

  “是的，這么說來，我們中的每個人都要保持警惕，擦亮眼睛，看清楚身邊每個人的行為，聽清楚他們話中的含義，一旦發(fā)現(xiàn)有違反紀律的行為，絕不姑息。對嗎，張主任？”

  張建強稍稍楞了一下，很快解釋道：“在目前情況下，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后果，因此保持高度警惕是非常有必要的。”

  李娟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嘴角泛起了調皮的笑容，“我們從剛開始接受專業(yè)訓練開始，就被告知，球場如戰(zhàn)場，球員如同士兵，服從命令是第一位的。你認可這一點嗎？”

  張建強疑心頓起，但此時真沒有時間讓他仔細斟酌，于是點點頭道：“沒錯，你們都是肩負祖國人民期待的士兵，服從命令才能打勝仗，否則就是一盤散沙。”

  李娟收了笑容，目光直指過來，“經(jīng)常看球的人都知道，足球之所以能夠成為世界第一運動，是因為它的創(chuàng)造力。而創(chuàng)造力的來源，在于球員們的想象力，在于他們擺脫固有想法，用自己的理解來詮釋這項運動�！�

  稍稍停頓了一下，她把目光轉開，直直迎向所有看過來的領導們，“因此，每一支球隊都會有些不太聽話的家伙，容易犯錯的家伙，經(jīng)常惹禍的家伙。她們不喜歡被約束，也很難保證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影響他人，牽連球隊......”

  張建強聽的有些不耐煩了，冷冰冰地打斷道：“這樣的辯解毫無意義，你現(xiàn)在需要認識問題，做出深刻的反��！”

  李娟臉上沒有絲毫不悅，聲音里聽不出一點怒氣，“我所說的，只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狀況，從世界頂級球隊，到業(yè)余球隊，都普遍存在的客觀狀況�！�

  “客觀狀況又如何？犯錯必然要受到懲罰，任何一名球員也不能凌駕于球隊之上！”張建強語氣不善，說話的同時忍不住看了眼一整排肅立的領導們。

  領導們的臉色開始有了變化，有些皺起了眉頭，有些嘴抿著，有些瞪大了眼睛。人群正中那位大佬神情依然故我，目光卻緊緊盯住隊伍中的某個家伙。

  順著目光瞧過去，張建強找到了答案。

  果然！

  平時發(fā)言講話經(jīng)常不著四六的家伙，現(xiàn)在居然如此伶牙俐齒，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我從一開始就承認錯誤了，張主任，我現(xiàn)在只是在陳述自己的觀點，對了，還沒有問您一下，我有陳述自己觀點的權力嗎？”

  聽了這話，張建強頓時警覺起來，小眼睛迅速轉了幾圈，換了副笑臉，“當然，無論犯不犯錯，你身為球隊的一員，都有陳述自己觀點的權力�！�

  “那就好！”李娟像是非常滿意這么個答案一般，笑著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一直以來，球隊就是我們的第二個家，每年至少有23的時間，我們是和隊友們一起度過的。就像軍營一樣，為了準備隨時可能到來的戰(zhàn)斗，我們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把每個成員都當成自己的親人。”

  “而您呢，張主任，要求我們每個人擦亮眼睛，保持警惕，隨時準備舉報揭發(fā)自己的親人�！�

  “您的目的何在呢？把球隊變成更純潔，還是變得讓人一分鐘都不想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