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鳴玉知道,殷思妍時常獨自沉思。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腦袋里轉(zhuǎn)動的所有事,都藏在那副眼鏡底下——
此刻兩人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畫面交錯閃動。
殷思妍沉默不語,不曉得又在想些什么。桌上那杯果汁,她始終沒有動過。
自從來到他家,她就一直保持沉默。
是他說錯什么了嗎?難道是因為他提到傅鳴鳳?但她根本不認識他哥——啊,難不成是他剛才表現(xiàn)得很生硬,讓她覺得很奇怪?
「那個……」
「記得打電話給你媽!挂笏煎f,「她應該一直在等你電話!
「噢,對!垢跌Q玉撓撓臉,「但在這之前——」
殷思妍忽然站起身,說:「你是病人,該多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傅鳴玉也跟著站起來,慌忙道:「等等!你還沒吃飯——已經(jīng)一點多了,你不吃個午餐再走嗎?」
「不用了。」
「這樣啊……」
殷思妍知道自己表現(xiàn)得很古怪,但她已經(jīng)沒辦法再待在這了。
「我……」傅鳴玉垂下眼瞼,還想說些什么,可什么也說不出口。
『不要走。』
明明那時候就能鼓起勇氣,向她說出真心話。為什么現(xiàn)在卻不行了?
「我要走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挂笏煎p聲說。
他懂了。
原來是因為她不想聽了。
于是他一路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穿上鞋子,陪她走出去——
穿過來時的細石路,殷思妍在門口停下。
「送我到這就好,你快回去休息!
「嗯……」傅鳴玉垂眸,伸出手輕晃了兩下,算是道別。
殷思妍轉(zhuǎn)過身,準備要走,卻又被他叫住——
「思妍!
她遲疑地回頭,「……怎么了?」
他站在此端,向彼端的她微笑。
「偶爾也讓我當一回樹洞吧。屬于你的。」
殷思妍雙眸微瞠。
傅鳴玉這人啊——
愈了解,愈覺得他溫柔得令人傷心。
她又逃走了。
這或許是她最擅長的事,已經(jīng)深入骨髓——待她回過神,只知道已經(jīng)離傅鳴玉家好一段距離,但完全不知道身處何方,只好打開手機,循著地圖找到公車站。
公車要十五分鐘后才來,于是她佇立在站牌旁,默默等待。
隨著與自己獨處的時間被拉長,思緒逐漸擰成一團。
她終于能明白,傅鳴玉為什么總是如此卑微。面對他毫無保留的溫柔,她也開始覺得抬不起頭。
原來羞愧是這種滋味。
『我只是覺得……你喜歡上我,真是太不值得了!
傅鳴玉這么長時間以來,都是怎么看待別人的喜愛?覺得排斥嗎?覺得傷心嗎?
或許,別人對他多一分的好,他就多一分痛苦。
搭著公車搖搖晃晃地回到家,時間才下午兩點。
爺爺正在客廳里寫書法,見她回來,開口問了她一句什么,是帶著口音的國語,殷思妍勉強才聽懂:是在問她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殷思妍簡單解釋了一下。她不會說閩南語,只能把語速放慢再放慢,幸好爺爺聽懂了。
爺爺這人平時不茍言笑,也鮮少說話,奶奶接她來這以前,自己甚至對他沒有任何印象。剛開始有點怕他,但相處久了便知道爺爺只是嚴肅慣了,不善表達,更何況兩人之間有著語言隔閡。
搬到這里后,曾聽奶奶說起一些瑣事:爺爺是軍人出身,后來當了學校教官,和奶奶奉媒妁之言結(jié)婚;楹髢扇讼嗑慈缳e,生下一個女孩,也就是殷思妍的母親。兩人也曾想過要再生兒子,但殷母小時候體弱多病,兩人忙著看顧她,拖著拖著也就打消這個念頭了。
唯一的女兒嫁人后,爺爺便榮退在家安享晚年。平時爺爺最大的興趣就是練字,練得一手好字,逢年過節(jié)替鄰居寫些字畫賺些外快,退休生活頗為愜意。
「奶奶去哪了?」殷思妍問。
爺爺沉吟良久才說:「找你阿母!
殷思妍愣住,以為自己聽錯。
「叫伊別瞞你……伊死不聽!
爺爺說,奶奶怕她知道會多想,所以總是趁她上學的時候去。
殷思妍抿起脣,心中五味雜陳。
「如果奶奶不想讓我知道,我會裝不知道的!顾桃庹f得緩慢,想讓爺爺聽懂。
他繼續(xù)揮毫,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幽幽地說:「到底是你阿母,該找時間回去看伊。」
「……」
她可以嗎?
自從離家以后,她就從沒想過要回去,奶奶也總要她忘掉以前的日子,好好過現(xiàn)在的生活……
都已經(jīng)逃走了,她還能回去嗎?
離家時母親那冷漠的眼神,迄今仍歷歷在目。
正沉浸在思緒里,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鳴玉!你還好嗎?」楊德音焦急的聲音由遠及近。
「……媽?」傅鳴玉似乎很驚訝,「你怎么回來了?學校呢?」
「學,學校沒關(guān)係!顾龤獯跤酰骸赶葎e說這個——你好點了沒?醫(yī)生說什么?需要什么?煮點粥給你好嗎?」
「……」短暫的沉默后,傅鳴玉聲音含笑:「謝謝你趕回來,媽。」
『爸,我覺得媽已經(jīng)很努力了喔。』
這瞬間,殷思妍想起媽媽寬厚的背,還有她不知為何而流的眼淚。
媽媽她……是否也努力過呢?
自己好像從未想過這件事,只是一直逃,一直逃。
當天晚上,傅鳴玉再次發(fā)起高燒。
聽了他一整晚的囈語,隔天導師宣布傅鳴玉請病假時,殷思妍并不感到意外。
明明不意外,心里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楊德音似乎在他床邊守了一夜,作為一名母親,她內(nèi)心是什么感受?
體育課時,殷思妍跟著全班一起做操。
平時站在最前面領(lǐng)操的身影不在,大家動作做得七零八落。
轉(zhuǎn)動手腕的時候,殷思妍不自覺想起傅鳴玉的聲音——
『偶爾也讓我當一回樹洞吧。屬于你的!
今天他沒來學校,對她來說或許是件好事。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見到他的時候,應該擺出什么表情。
她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心虛、被看出那種無地自容的羞愧。
上完既定課程,老師宣布自由活動,殷思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了帶單字本。
沒辦法回教室拿,她只能繞著操場不斷地走,視線胡亂地轉(zhuǎn),最后定在眼前筆直的跑道,跑道彷彿無止盡向天空延伸——
蔚藍的天空像潺潺水流,綿延無盡地流……流……流……
這座校園,本來就這么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