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土餅的時候,李氏給沈金兄弟三個遞的仍是極小塊的,遞過去時手上的動作有幾分猶豫,叮囑道:“還受得了餓就不吃!
遞給沈三的時候,和往日里一般大小,沈三算計著家里吃土餅的天數(shù),猶豫了一瞬才伸手接過。
李氏看他一眼,問:“你不餓嗎?”
沈三自然是餓的,他今天還什么都沒吃呢,也不準(zhǔn)備出去吃,到底是親女兒,他也沒喪心病狂到那個地步,忍過一天,等明天再過去應(yīng)該就行了。
但他的餓肯定不是跟李氏她們一樣,李氏幾個這會兒應(yīng)該是餓得說話都費勁兒了,他這幾天沒少吃好的,肚里還算有底。
不過這話是不能認(rèn)的,沈三眼皮一顫,就道:“這不是算著我們吃好些天土餅了嗎,那年逃荒,跟我們一路的那家人,吃了十天的土,一家十個死得只剩四個了!
說到這里,他也想起當(dāng)年事,心有余悸,道:“我再忍忍!
李氏看著自己手中的土餅,道:“是啊,吃土是會死的!
所以你喪了良心,連孩子身上的肉都要下口!
她抖著手,給自己也拿了塊土餅低頭啃了一口,一下一下的咀嚼,一嘴的土沫子混著草碎,也不敢這會兒喝水,水和泥一混,在肚里和起來,那也就完了,所以能干咽就那么干咽下去。
從前克制,吃半個能扛得住就絕不吃一個的人,今兒像是走神了,吃著吃著就把手里的一塊土餅吃完了。
吃完了,又把最初多做出來的那一塊小的握到了手上,怔愣著看了好一會兒,也送到了嘴邊,一小口一小口接著吃起來。
沈三看她竟還吃第二塊,這怕餓不怕死的,他眸光閃了閃,竟也不勸。
倒是沈金,拉住了李氏的手:“娘,不能多吃!
李氏吃東西的動作頓了頓,才道:“我太餓了,不多吃些沒力氣了!
說話的聲音都虛弱以極,本就是久病才好些,幾個月餓下來,進城后又雪上加霜,今天找甜丫已是全憑一股心氣支撐了。
沈三看李氏,想起逃荒那年瀕死的那家人,太像了。
所以她半點沒覺得李氏這樣吃東西有什么不對。
沈金卻是聽得心頭一顫。
這一年九歲的沈金,在回到窩棚前被李氏特意囑咐那幾句話時其實并不太明白的,只是知道他娘不會害他,聽話而已。
到這會兒,看著她娘把從前絕不肯多吃的土餅面無表情的往嘴里送,一口一口慢慢的咽下去,再聽那一句不吃沒力氣,心里莫名的被驚懼和恐慌籠罩。
九歲的孩子,有些事情他限于年齡根本無從想象得出來,但沈金就是覺得很慌,他拉住李氏的手:“娘,餓也分頓吃!
李氏點頭:“我知道,我只再吃這一塊就好了!
……
沈家的窩棚里這一天一片死寂的靜,城外庇護所里的沈烈也在數(shù)日的等待中越來越焦灼。
幾天了,想等的人還是沒能等到,偏偏城里城外都在鏖戰(zhàn),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時間拖得越長,心里的不安就越濃重。
庇護所里很暗,只有用枯樹樁做偽裝的通風(fēng)口能匯進一些微光,黑暗里,腦中無法克制的會去想祁陽縣里現(xiàn)在會是怎樣的情況,困在里面的幾個孩子又是不是還安全,他給的肉干,許掌柜私下里讓人扮作貨郎換給他的黃豆,小金帶進去都有藏住嗎?
這個時候,沈烈甚至都已經(jīng)無心去計較那些東西是不是也便宜了沈三和李氏,他只希望這兩人至少能把那些吃食護住,帶著幾個小的能撐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甚至于,現(xiàn)在不管是沈烈還是陳大山,都已經(jīng)不像最初那么確定了,許掌柜真的會想到挖地道出來嗎?想到了,又真的能找到合適的有掩護的地方開挖嗎?
只是誰也不想放棄而已。
……
城西許家地道里,魏令貞胸口發(fā)悶,頭也有些眩暈。
“元昌。”她抓住就在身旁一起挖地道的丈夫,低聲道:“快出去,這里邊有些透不過氣來。”
許掌柜嚇了一跳,忙把鋤頭一放,就扶住魏令貞,拍拍許文慶:“先出去。”
一家三口一起往地道外退,許文泓剛送完一筐土,現(xiàn)在這屋子除了這間被挖得亂七八糟的口子,別的房里全堆滿了土。
他看爹娘兄長面色不好從地道里退了出來,娘的臉色尤其蒼白,急問道:“怎么了?”
許掌柜道:“地道挖太深了,里邊不太透氣,可能是呆久了,快給你娘倒杯水!
事實上,許掌柜心里知道,怕還有一層緣由。
他們每天干的都是重體力活,幾乎是日夜不歇的干,輪著休息一兩個時辰罷了。
但吃得太少了,一天就兩碗不見多少米的清米湯,身體原就吃不消了,要不是當(dāng)初從東福樓庫房里還分得一些臘肉之類的東西能切了往里添一點兒,怕是這會兒不只是妻子,就連他們父子幾個身體底子更好的也要垮了。
許文泓把一杯水遞了過來,許掌柜接了,親自捧了給魏令貞,看她一點一點喝了,面色稍好一些,這才放下心來。
“后邊你別進去了,在外面坐一坐,我和文慶文泓去挖!
魏令貞點頭,道:“別三個人都在最里邊,隔幾步,有不舒服馬上開口,好能扶出來!
許元昌點頭,道:“別擔(dān)心,真的很不好的情況下油燈會滅的,我們自己挖自己往外運土,這樣不會長時間在里面,小心著些,應(yīng)該沒事,我估算著離城墻根兒應(yīng)該很近了,只要能挖出城墻外,就想辦法弄兩根竹筒把竹心通了,趁夜貼著外墻墻基弄兩個小的通風(fēng)口。”
魏令貞看他都有章程,心下這才稍安些,道:“那去吧,我緩緩就去煮點米湯,一會兒都喝點兒!
魏令貞休息,許文泓把她留下的那把鋤頭接下來用了,父子三人在地道里忙活,就像許掌柜說的那樣,挖一小會兒提土往外走一趟,一時倒還行,沒有誰覺得呼吸不暢。
又挖了一個多時辰,許掌柜往外拎土再回地道時,還沒走到半程,許文泓就激動的跑了出來,壓低著聲音道:“爹,你快來看看,咱們是不是挖到城墻基了?”
許掌柜大喜,把手里的畚箕一放就跟著次子往里跑,許文慶舉著一盞油燈,正照著最里側(cè)地道頂上的一處看,聽到腳步聲激動的沖許掌柜招手。
父子三人一起湊過去,頂上被刨出來的一小塊,確實能看到和旁邊土質(zhì)不同的石塊。
許掌柜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提了上來,猛地點頭,這就是城墻墻基了。
已經(jīng)是在城墻地底下了,現(xiàn)在城墻邊走動的兵士不少,父子三人誰也沒敢大聲,許掌柜幾乎是壓在嗓子底跟兩個兒子交待,小心一點,不要挖到上面的地基,這一段也挖窄點兒。
父子三個干勁大起,直到許叔在外邊開了院門的鎖,又用身體做掩飾叩了叩大門,魏令貞關(guān)了主屋的門,確認(rèn)過是許叔回來后,給開了院門,把人迎進來又把門閂上,這才喊上里邊的父子三人出來吃東西。
許叔從懷里摸出半個饃來。
他被征去抬傷員,一天能得一個饃,自己白天餓極了吃小半個,大半個都是帶回來,撕碎了泡在米湯里化開后,主仆五人碗里一人也能撈出點糊糊,總比喝清米湯要強。
許家父子三個一出來,許叔就能在他們臉上看到喜色,他疲憊的神情一亮,指了指主屋里面,許家父子三人齊齊笑著點頭。
院子里也不是說話的地兒,魏令貞接過那半個饃去灶屋了,許掌柜就領(lǐng)著許叔一起又回了地道里。
看到露出的那一小塊明顯和旁邊土層不同的墻基,許叔激動得手都顫了:“咱們今晚能走?”
許掌柜搖頭,道:“再挖一段,得出了城墻再有一段距離,樹根多些的時候,找大的樹做遮掩掏個洞上去才安全!
又說了想找竹桿的事,許叔這幾天天天在外邊走,還真知道哪里有,等吃過了東西,主仆倆就讓魏令貞從里邊閂了門,他們從外邊上鎖,出去弄竹桿去了。
這天夜半,祁陽縣城墻外墻根沿兒多了兩個沒誰會注意的小洞,有蛇有鼠的地方,這樣的小洞再尋常不過,路上看到多少都不稀奇。
出了祁陽城城墻范圍,說實話,事態(tài)緊急的話不顧危險可以隨時刨個洞上去,大家的心都落下了大半截。
“現(xiàn)在挖出城半丈多了,我和文慶接著挖,許叔你上去休息會兒,明天上城樓務(wù)必小心,咱們明天入夜應(yīng)該就能走了!
這當(dāng)口千萬別出什么事。
許叔點頭:“我會小心的。”
話是這樣說,腳下卻踟躕,沒有馬上走。
上午看到的那一幕他沒忘記。
白天他選擇把這事瞞下,只當(dāng)自己沒見過,回家時也沒提,因為自顧不暇。
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挖到了城外,明天入夜就能離開了,出去了,倒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食不裹腹,也是因此,許叔心里卻有幾分糾結(jié)搖擺了起來。
許家三房的四個孩子,他見過許多次,可以說,隔一兩天就會看到一次,那個叫甜丫的孩子就這么丟了,不用去聽去問,他其實可以猜到結(jié)局。
想到另三個孩子,許叔有一瞬動搖。
可也只是一瞬。
許掌柜見他還站著,問他是不是還有事時,許叔搖頭:“沒有,我去瞇一會兒,晚點來替你們!
轉(zhuǎn)身走了。
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不是單純換點糧給幾個孩子了,沈家三房那兩口子的為人他實在不恥,尤其沈三,賣兒賣女的事都做得出來,坑起別人他會手軟?
這樣危險的關(guān)頭,他不想讓阿郎再沾染他們家的事。
往地道外走的時候,許叔步子還穩(wěn),只是手微微顫。
沈金沈銀啊,總是藏在山道口等他,喊他貨郎爺爺?shù)暮⒆印?br />
如果只是孩子,他不該這樣心狠,可有那樣一對父母……他有自己更想要護住的人。
走出地道,他去灶屋的地鋪上睡,打開主屋掩住的門,發(fā)現(xiàn)掛在中天的月被云蓋住了多半,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那云和月,竟都隱隱泛起了紅。
……
縣學(xué)那一片窩棚區(qū)里。
沈銀和沈鐵躺在窩棚門外半昏半睡,原也是睡熟了被移到外邊的沈金不知被什么響動驚醒,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窩棚外的一片干草上,小銀和小鐵在一邊。
月亮剛從云叢里探出一點兒,初睜眼看過去,竟隱隱的泛著紅。
沈金心跳得厲害,心底漫上來的是一種說不上來的驚慌,他摸索著爬了起來,扶著窩棚口借著月色往里看。
窩棚里很安靜,一個人半坐在床榻邊,沈金呼吸間只聞到一股極濃郁的腥甜,他顫著聲,喚了一聲:“娘?”
李氏僵在那已不知多久了,直聽到這一聲喚,好像才回過魂來。
“別進來!
聲音是顫著的,帶著一點不易辨認(rèn)的泣音。
她抖抖索索好一會兒,才終于弓著身子站了起來,想走向沈金,邁了一步,兩步,卻好似步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沈金終于覺出不對,幾步奔了過去。
李氏看他已經(jīng)進來了,只能道:“別看床。”
艱難的從身上摸出什么最后二十多粒黃豆,塞給了沈金,這才把手搭在他肩上撐著,道:“走,你們,得換個地兒藏著,這里不安全了!
你們?
沈金覺得這話不對,沒等他問,下一瞬靠他撐著的李氏好像失了力,踉蹌一下后整個人往下滑了下去。
沈金嚇得驚呼出聲,手里的黃豆撒了一地,眼淚也滾落了出來:“娘,娘!
他太小了,甚至扶不住李氏,直到李氏坐在了地上,月色下,沈金才看到她肚腹間插著一把剪刀,不止那一把剪刀,他娘身上衣裳觸目驚心的一片一片的紅。
“娘,娘……”沈金嚇得手都在抖,極力拖著李氏:“我們?nèi)メt(yī)館。”
李氏拉住他,搖頭,喘息片刻才道:“沒用了,娘沒用,力氣不夠。”
說到這里,她看著沈金,還有窩棚口的方向,淚水滾滾的落:“你們可怎么辦!